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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一早,我借了严初文的车,载着摩川前往柑县。
棚葛距柑县两百多公里,开车过去要三个多小时。
摩川不知是不是因为贺南鸢的事昨晚没睡好,今天一脸的疲态。
“椅子放下来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我说。
摩川将椅子缓缓放下,我怕他睡觉会冷,把车内暖气又开高了一点。
车内静下来,只有轮胎驶过崎岖路面发出的隆隆震动声。
时间尚早,进出棚葛的山路上没什么车,我开了许久,只遇到一群大摇大摆在路上闲逛的羊。
慢下速度,我几乎是顶在它们屁股后面在开,那羊却丝毫不惧,胆子大得很。
忍不住按了喇叭,羊群受到惊吓,这下终于散开了些,让车得以通过。
羊群向道路两边分散,有几只随着车辆经过不知道是受惊还是怎么,忽然跃上了高耸的山壁。
“我去,蜘蛛羊啊……”那山壁几乎呈现九十度,它们蹄子轻松地一蹬,竟然就上去了。
“那是山羊,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旁边传来摩川缺乏睡意的声音。
我往副驾驶看了眼,摩川可能是觉得有些刺眼,抬起一只手臂遮住了眼睛。车里比较热,他脱掉了羊毛质地的西装外套,只穿了里面的衬衫和西装马甲,好不容易给他打好的领带,只一会儿功夫又被他扯松——他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完全勒住脖子的东西。
“吵醒你了?”我以为是我刚才又是按喇叭又是说话弄醒了他。
“没有,本来也没怎么睡着。”他放下胳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的教育出现了问题,才导致恰骨出这么大的事都没想到要告诉我。”
昨天他接到学校教务处的电话,让他去谈退学的事,但到今天为止,贺南鸢都没有打电话来跟他说过自己打架的事。
“小鸢心气高,应该是不想让你知道他闯祸了,怕你失望才不敢告诉你。”以贺南鸢那性格,完全有可能就是我说的这样。
他不光名字是“鹰”,脾气也跟鹰一样,又倔又傲。
“我是三岁的时候才离开父母的,那会儿我已经有些记忆了,就记得我阿姐抱着我,哭得很厉害,怎么也不愿松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跟着她一起哭。哭到最后,父母扯着阿姐,频伽扯着我,好不容易才将我们分开。”
摩川第一次向我提起这些往事,他的声音很好听,哪怕语气平淡,也别有一种散文般的叙事感。
“起初几年,她一直都会偷偷来看我。后来发现,她来一次,我就会被惩罚一次,渐渐地,她就不敢来了。”
“十岁那年,她又偷偷来见我,说她爱上了一个夏人,但是阿爸阿妈都不同意,还把她赶了出来,和她断绝了关系。她问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我告诉她,夏人和层禄人没有区别,她可以爱任何人。”
“我告诉她,她可以爱任何人。”他近乎是喃喃自语地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似乎耿耿于怀,“那个男人说要带他父母来提亲,然后就一去不回了。”
“二十年前,厝岩崧连座机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手机了。阿姐每次都要走很远很远的路给那个男人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对方总是以各种理由敷衍她,说着很快就回来了,结果一年又一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到第五年,阿姐还是等他,觉得他会回来,但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我的父母觉得阿姐丢人,直到去世都没有再接纳她。她一个人抚养恰骨,年纪轻轻就累出了一身病,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弥留之际,我去看她,她认出我,但只是叫我‘频伽’,拉住我的手,希望我能照看她的孩子。”
“那年巴兹海的风很大,她是继我的养父后,我主持的第二位亲人的落葬仪式。”
“五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把恰骨养得很好……”
前头都是直挺挺没车的土路,没什么危险性,我见他已经开始自我怀疑,完全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忙扯过他的手紧紧握了握。
“没事的没事的,肯定不是小鸢的问题。小鸢和黎央被你养得多好啊,一个个要智商有智商,要可爱有可爱,还都很懂事。”我搜肠刮肚地想词安抚他,“有我呢,我去跟学校谈,一定不会让恰骨被退学的。”
“我跟你说,你这是没养到过真正调皮捣蛋的孩子。我小时候,有一阵我爸想跟我修复父子感情,把我接到他家吃饭。我趁机偷溜出去,把他们院儿里的车全都划了一遍,被人当场抓获。”
“那些人问我哪家孩子,我就带着他们去找我爸,你是没看到我爸那吃了屎的表情。”
摩川低笑出声,五指插进我的指缝里,与我十指相扣:“然后呢?”
“然后我就逃了啊,难道还留在那儿挨打啊?”
后来柏齐峰找上门要教训我,反被我姥一盆洗脚水浇得透心凉,那叫一个大快人心。
到柑县时,已经是中午,但由于事态紧急,也顾不上吃饭,将车停在学校门口,摩川便拨通了贺南鸢班主任的电话。
“领带系好了。”等待对方来接我们的期间,我重新将摩川松散的领带系紧,衬衫领子整理妥当。
没多久,一名中年女性便从学校里匆匆走出。
“您就是贺南鸢的舅舅吧?”层禄人的高鼻深目很好认,加上贺南鸢又像舅舅,所以班主任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摩川的身份。
她伸出手:“您好,我是贺南鸢的班主任王芳。”
摩川:“是,我是贺南鸢的舅舅。您好,王老师。”
与摩川握过手后,王芳看向我,不确定道:“您是?”
“我是贺南鸢的叔叔。”我笑了笑,主动伸出手。
王芳愣了愣,但还是与我握了握手。
由她带领着我们进到校园,一路上,她大致将事情说了一遍。
跟摩川接到的那通电话不同,王芳的叙事要更偏向贺南鸢,细节也更丰富。
“周六的时候,两个层禄族女孩子出去买文具,被几个小流氓纠缠上了……”
小流氓见俩女孩长得漂亮,想要她俩的电话号码,女孩不给,就一直纠缠到了学校门口。其中一个叫苏朵的女孩在此过程中不小心遗失了自己的信印,被那几个流氓捡去了。
苏朵本来遇到骚扰就害怕,信印一丢,更是六神无主,哭着找她哥左勇说了这个事。
不说还好,一说她哥也是个暴脾气,直接集结了一帮层禄人要找小流氓算账,给妹妹出气。
贺南鸢想拦没拦住,怕出事跟着一起去了,结果打得最狠的也是他。
“警察拿路边洗车店的高压水枪冲他们才把他们分开,这叫他们是未成年,要是成年了,早就把他们都抓起来了!”虽说偏向贺南鸢,可王芳一说到这事儿还是很来气。
摩川沉默不语,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我见这位班主任看着挺和善挺为学生着想,便试探着问:“我们接到电话,说学校要开除小鸢。您觉得,这个决定还有没有转圜余地了?”
王芳沉吟片刻,道:“主要那几个小流氓伤得都挺重的,他们家长都是本地人,闹到学校,校长怕事情发展下去不好收拾,就有牺牲贺南鸢和左勇的打算。”
我一听,有戏,又问:“那要是赔偿到位,对方家长不闹了,校长是不是也就不会开除他俩了?”
“还要看校长的意思。”王芳没把话说死。
一中校长是个五十多岁,有些发福的秃头老头,从我和摩川进办公室,屁股就没从椅子上起来过。
“王老师,你去叫一下你们班那两个学生。”他抬抬下巴,指挥着王芳道。
“好,我这就去。”王芳连坐都没坐下就又出去了。
办公室除了校长老头,还有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戴着副黑框眼镜,尖嘴猴腮,自称是一中的教导主任。
“你们谁是左勇家长,谁是贺南鸢的家长?”教导主任问。
“我们都是贺南鸢的家长。”我说。
办公桌前有六个沙发,分两列排列,我和摩川相邻坐着,教导主任坐我们对面。
“左勇家人为什么不来?”一听只来了一家,教导主任皱起了眉。
摩川缓声道:“我可以全权代表他们。”
教导主任扶了扶眼镜,一脸精明:“那你等会儿写个证明,别到时家长又来闹。”
到这会儿,我心里已经有点小不爽。
“本来,教育资源好的地方帮扶一下教育资源差的地方,也是好事。我当初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校长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掀开盖子,轻轻吹去表面的茶叶道,“但这些孩子实在太不争气了,为了个胸针把人家打成那个样子……”
“不是胸针,是信印。”摩川指正他,“信印对我们族来说很重要,生死相随,不是一个饰品那么简单。”
校长动作微顿,语气略显敷衍道:“好好好,信印,很重要的信印。”他喝了口茶,砸吧着嘴道,“当初市里也是看在你们频伽的面子上,才搞的这个对口帮扶项目。我受李局嘱托,本来是很想把这个项目搞好的,如今看来,要让李局和频伽失望了。”
他这幅做派,让我无端想起柏齐峰,一时更不爽了。
我转向摩川,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他们不知道你是频伽啊?”
摩川一瞥我,只说了两个字:“低调。”
“你们可能不认识李局,我跟你们说这个李局啊……”之后的五分钟,他都在那里侃侃而谈他和什么李局的关系,而教导主任就像个狗腿子一样给他当捧哏,让他的话不至于掉在地上无人理睬。
两人一搭一档,直到王芳去而复返,回到办公室,这才消停。
她走在前面,挡住门,让身后两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进来。
贺南鸢额角贴着块纱布,甫一看到我们,眼睛瞪圆了,跟见了鬼一样。
另一个跟在他后面的男生应该就是左勇了,见他不走了,探头看进来,一见摩川,也是吓了一跳,声音都拔尖了:“频、频伽?!您怎么来了?”
“噗!”校长一口热茶喷出来,茶叶梗天女散花一样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