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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娜听了我的话,唇角微微扬了扬,露出一点腼腆的笑意。
见她终于是笑了,我站起身,招呼昆宏屠跟着来。
“哥你要干嘛?”他乖乖跟上。
“看热闹。”我蹑手蹑脚来到房屋侧面的一扇窗户旁,探出小半张脸往里瞧。
昆宏屠有样学样,蹲到窗户下面,只露出自己一双眼睛。
冬天不开窗,声音隔着层玻璃有些发闷,但好在里头的人中气十足,不用怎么费劲就能听清。
「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我彩礼都收了,不可能退的!」坐在窗户对面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粗犷大汉,一脸的横肉,看着就不好惹。
「孟恩,春娜才十三岁,你急什么嘛?你家牛马都不缺,家里人口也少,还养不起一个女儿吗?」靠窗坐的是涅鹏,可能是刚吵得太激烈了,这会儿声音都有些沙哑。
「她妈妈走得早,我辛辛苦苦把她养大的,怎么会害她?」名为孟恩的汉子瞪一眼涅鹏道,「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你看看云朵,读了书心就野了,跟个夏人一走再也没回来。反正春娜都是要嫁人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差别?」
涅鹏伸手制止他说下去:「一码归一码,云朵是云朵,春娜是春娜,你不要混为一谈。我的话你不听,频伽的话你总要听吧?我们让频伽评评理,这事儿到底要怎么处理。」
说完,他俩一齐看向主座上那个始终没有出声的人,而我也随他们的视线一道看了过去。
铺着羊毛垫子的宽大榻床上,摩川靠着一张矮几,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几上的一只塑料杯子。
杯中的茶叶随着敲击四散漂浮,他眼睫低垂,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以至于涅鹏连叫了他两声才缓缓抬眸。
目光扫过涅鹏,最终落到孟恩脸上,上一秒还面无表情,下一秒他便温和地掀起唇角:「把彩礼退了吧。什么年纪做什么年纪的事,她这个年纪,读书比较重要。」
分明刚才还在开小差,他却好像一字不落地听了全程。
「不行!」
孟恩这人也可算是层禄族的刺头了,竟然连频伽的话也不听。他浓眉一竖,直接就说自己已经把彩礼钱全都买了牛羊,还不回去了。硬要他还,他只能去鹿王庙上吊。
涅鹏一拍桌子,气得不行,说他不仅不懂法,还不敬神,要让警察把他带走。
「你带,你有本事就带!我自家闺女我嫁不得?天王老子来了都是没道理的事!」孟恩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
两人一言不合又吵开了,摩川几次张嘴试图插话都插不进去,不耐地瞥开眼,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可能也就两秒不到,很快就用喝茶的姿势遮掩住了,若非我一直注意力在他身上,根本发现不了。
“啊!不好!”突然,蹲在地上的昆宏屠一下子站起来,摩川也维持着喝茶的姿势看向门口。
春娜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找到的生锈镰刀,横在自己脖颈前,哭得满脸是泪。
「我不要结婚,我要回去上学!」她朝自己父亲嘶吼道。
昆宏屠撒腿就跑,而我选择了和他相反的方向,直接拉开窗户,单手撑着窗台,翻进了屋里。
一瞬间,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脸上有茫然也有震惊。
与涅鹏对视一眼就算打过招呼了,我什么也没解释,全副心神都放在不远处伤心欲绝的小姑娘身上。
“别这样,咱们有话好好说,把刀放下来好吗?”我半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害,一点点靠近春娜。
她摇了摇头,更紧地握住刀柄,往后退了一步,再次用层禄语向孟恩喊话:「你不答应让我回去上学,我就死在你面前。」
昆宏屠出现在春娜背后,只要再几步,就能从后面抱住她,卸去镰刀。
「你现在还敢威胁我了?简直无法无天了!」面对女儿的以死相逼,孟恩丝毫没有惊慌服软,反倒更生气了,一指春娜背后,「昆宏屠,给我抓住她!」
春娜立刻觉出不好,甚至不等昆宏屠接近就利用自己娇小的体型狡兔一般躲过几个大男人的围堵,到了屋子另一边。
操!
我暗骂一声,恨不得回头给孟恩来上一拳。
春娜脊背抵墙,镰刀贴着皮肉,硕大的眼泪自下巴滑落,一滴滴打在生锈的刀背上,凝成宛如血泪的红色混合液,触目惊心。
「你不要逼我……」她哽咽着道。
「你有本事就死给我看!我从小怎么教你的?女儿就是要听父亲的话,你不听话,就是不孝!」孟恩怒吼着往前跨了一大步,还在不断刺激春娜。
春娜的手颤抖着:「我五岁的时候,阿妈死了……那之后我就开始喂牛喂鸡,嗝打扫院子,做阿妈做的事。后来……后来我去上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饭,做完再去学校……回来也是,也是先做好晚饭再做作业。我不孝,我不听话吗?我只是……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涅鹏都听不下去,骂道:「你阿爸真不是东西!」
「我怎么不是东西了?」孟恩语气不满,但没有人理他。
我怕小姑娘真的一狠心自裁,再次试着上前劝说:“妹子咱们冷静点,有话好好说,先把武器放下,任何事都是可以解决的。”
我一步步靠近她,余光瞥到榻床上摩川放下手中的杯子,终于是站了起来。
“你看,频伽在那里,频伽会为你做主的。”我示意春娜看向摩川所在的方向。
见我点他,摩川扫了我一眼,再次披上了他圣洁仁慈的神鸟“皮肤”,点头道:“有我在,没人能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说着,他朝女孩伸出一只手,缓缓走了过去。
频伽在普通层禄人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摩川一开口,春娜就镇定不少,甚至将镰刀移开了脖颈。
“真的吗?”她满含希冀地问摩川。
“真的。”摩川承诺。
我和摩川从不同方向靠近春娜,眼看胜利在望,身后却又一次传来孟·程咬金·恩粗鲁地声音:「你们听她的干什么?这镰刀锈成这样了,能割开个啥?」
他抓着我的肩就要将我掀到一边,自己上前。本已经冷静下来的春娜看到他要靠近自己,霎时恐惧发作,尖叫着胡乱挥舞起手中的镰刀。
「不要!走开!!」她闭着眼,甚至比之前还要激动。
我一把推开孟恩,自己冲上去,想趁机夺过她手里的镰刀。
“春娜!春娜!”我紧紧盯着乱舞的镰刀,叫着小姑娘的名字,可她压根听不见。
“小心!”身后昆宏屠急急喊道。
我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被一片白色挡住。青色的背云在脊背上摇曳,有那么几秒,一切都变慢了,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剧烈的心脏跳动声,一个眨眼后,我的世界才重新恢复正常。
抬头看向春娜,她瞪大眼,脸上惊恐一片,手里的镰刀静止下来,带着锈斑的刀尖染上一丝鲜红。
视线凝在那点红色上,我猛地意识到什么,迅速去查看身前摩川的情况。
他的右手垂在身侧,除了割破的袖子,以及从破口不断扩散的血迹,让人根本无法从他那张平静淡漠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受伤的迹象。
“妹子你怎么还真砍啊?”我想掀开摩川袖子看看他的伤口,又怕自己胡乱触碰使他伤势更重,一双手忽上忽下,就是迟迟无法定下要落还是收。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到底只是十三岁的小姑娘,一见血就不行了,气势全消。
“给我。”摩川伸出完好的左手,意思不言而喻。
春娜咬着唇,双手抖若筛糠:“对不起频伽,对不起……”
她不断地道歉,这次乖乖将手里的镰刀交给了摩川。
“我说过有我在,没事的。”摩川镰刀一到手,就将其丢给了着急忙慌上来查看他伤势的涅鹏。
涅鹏看着地上一滴滴的血迹,担心得不行,用夏语招呼我:“快快快,快送卫生院小老弟!这儿的事交给我,你们快走!”
我下意识地按照涅鹏的指示行事,扯着摩川就往门口走,但其实根本不知道卫生院在哪儿。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然后是昆宏屠和涅鹏交错的声音。
「二叔,你别这样!」
「你怎么还动手呢?孩子也是被你吓的……」
身旁摩川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并非忧愁郁闷的叹气,而是不痛快,非常不痛快的叹气。
他停下脚步:“不用扶我。”
我一怔,心说你都这样了还装什么逼,刚要劝他不要逞强,他就轻轻推开了我。
他没有丝毫犹豫的转身几步走到孟恩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这一巴掌又狠又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春娜都捂着脸看呆了。
操。
我今天第二次在心里骂脏话。
摩川用得甚至是那只受伤的右手,指尖在孟恩脸颊上拖曳出狰狞的血痕。
随后他一把扯过孟恩的衣襟,声色俱厉道:「把彩礼退回去,明天就送她去上学。不要忤逆我,更不许欺骗我。如果让我知道你把她嫁了,你、还有你的家族,将永远不再受山君庇佑,你会因此受到神罚,这一世不得善终,下一世堕成猪狗。」
层禄人相信前世今生、因缘果报,和一些佛教观念相似,认为这一世的修行,是为了下一世能过得更好,而山君是最后评判他们一生行为,给他们安排下一世身份的神灵。摩川这话,在我这种无神论者听来无关痛痒,但在孟恩听来却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他可能也没想到向来和蔼的频伽会对他生这样大的气,一下子就慌了神,直接跪下了,而不幸与他同一个家族的昆宏屠看他跪了,自己连忙也脸色苍白地跟着跪下。
「不不不!我不要做猪狗,我退,我一定退!频伽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孟恩脸上顶着一个血印子,双手合十,不断哀求,哪里还有方才嚣张凶狠的模样。
我唏嘘不已,法律他不屑,亲情他不顾,这样的人,却因为一句“下辈子堕成猪狗”跪地求饶,吓破了胆。
真是好荒唐,好讽刺——
做了下区分,“”里的是夏语,「」里的是层禄话,以后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