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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有一瞬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掌下的手骨骼宽大,表面如玉石般泛着凉意,并且,就和想象的一样,一点不柔软。
“谢谢。”短暂的沉默后,摩川先是向我道谢,再是抬手挣脱了我的桎梏。
手心一空,我握了握拳,将手收进口袋里。
一室静谧,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我去前面主殿,初文回来了,让他去那里找我。”摩川说罢起身往门口走去,手里还攥着那条背云穗子。
“望着天空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我提高声音,在后头叫他。
他停在门前,双手掩盖在袖子下,褐色的流苏从袖口冒出来一截,在半空轻轻摇晃。
“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这样一成不变,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不出声,我就代他回答,“我猜的。不知道对不对。”
他闭了闭眼,语气是极力忍耐但又忍耐失败的不悦:“上次也是,这次也是。你到底想从我嘴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他转过身,眼眸一片冰冷,手里的流苏晃动地越发激烈,“是,我过得很痛苦,我每天都在为我当初的选择后悔。你是想听我说这个吗?”。
我悠闲地,彷如看戏一般的态度激怒了他,圣人的面具彻底碎裂,他露出了内里真正的、属于“摩川”的样子。
“所以你后悔过吗?”我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
他的嘴角抿得平直,脸上完全没了表情:“没有,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回到这里。不管你信不信。”
我一哂:“我信不信有什么重要的?你自己信就行。”
到底想要怎样的答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拿腔作调的样子很烦人,烦到非得逼得他露出本性,再也无法维持圣人的嘴脸才痛快。
一阵凌冽的风刮过窗框,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谁在发笑。
摩川盯着我,表情还算平静,语气却难掩阴鸷:“我怎么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出生不一样,民族不一样,职业不一样,未来……也注定不一样。你看不惯我的生活,我也看不惯你的,我们彼此彼此罢了。”
哈,他终于说实话了,他终于说出他看不惯我了。
可他凭什么看不惯我?我怎么他了他就一直看不惯?
内心越恼火,我笑得越无所谓:“你还有一点没说,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我一指他,“你是不染俗欲的层禄神官。”再调转指向我自己,“而我是肮脏的同性恋。”
最后一个字话音才落,他厌倦地转身就走,话语是前所未有地直白粗暴:“知道就快滚吧。”
他出去,严初文进来,两人在门口差点撞上。换做往日,他怎么也要停下来打个招呼的,这会儿却看也不看严初文一眼掠过就走。
“唉?怎么……”严初文指着摩川离去的背影,眼里满是疑惑,“这怎么了?你又惹他了?好久没见他这幅模样了。”
“饭吃多了不消化吧。”我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奶茶,起身的同时,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按。
“你回去了?”严初文问。
“嗯,回去了。”反正留下来也不受待见,不如回去画画。
“那我送送你,我跟摩川下会儿棋就回去,晚上我来做饭。”他随我一同往神庙大门走,跟老妈子一样事无巨细地叮嘱道,“你那个衣服不能机洗,你就放盆水泡里面,泡十分钟泥就掉了,你再拧干了晾院子里,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要不回头短信发我。”
可能是菀姨从小在严初文面前耳提面命让他要多多照顾我,逐渐就养成了他凡事都爱替我操心的性子,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有三个妈——一个江雪寒,一个菀姨,还有个他。
严初文自然听得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但还是食指指了指我,笑着点评:“淘气。”
到大门口,我摆手让他别送了,他挥手与我道别,让我下台阶看着点路。
“柏胤,你是不是……”
听到声音,我回头看向身后,严初文脸上闪过一丝纠结,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
“算了,没事。”最终,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古古怪怪。
见他没话了,我再次摆了摆手,插着口袋转身往山下而去。
之后的几天,我窝在研究院将“神之羽”做了最后的完善,精确到每一颗宝石的形状和与之匹配的镶嵌手法,最后的成品相当让我满意。
项链从正面看就像是有只神鸟在风中舒展它的羽毛,长而华丽的羽翼首尾相触,合成一圈。每一根或长或短的翎羽各自镶嵌不同的红蓝宝石、钻石以及贝母,最中央的主石是一颗20克拉,打磨光滑的不规则无烧鸽血红。
当我把它发给皇甫柔的时候,她非常兴奋,盛赞这是不二之作,举世无双。我觉得她太夸张了,但不可否认,听着顺耳极了。
“我这就把它发给谷小姐确认,看她有没有什么想修改的地方。”
修改?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微小又柔软的刺,扎进我的心里,不痛,也不见血,就是难受。
这双羽翼就该长成这个样子,再多一笔少一笔都是画蛇添足,“松林流水”之后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我不能让任何人破坏它的“完美”。
“不,我会为谷小姐另外设计一条项链,‘神之羽’我要自己留着。”只是瞬息间,我就做下决定。
皇甫柔一下子没了话语,半晌才试探着问:“自己留的意思是……走拍卖?”
走拍卖的珠宝,一般就不是商品,而是艺术品。“神之羽”倒是合适,但是……我不舍得。
我不舍得它离开我,去到一个陌生的主人身边,被不适合的人佩戴。
于是我再次否决:“不。我要自己留着,可以出借,可以展出,但是不卖。”
先前的兴奋劲儿荡然无存,皇甫柔木然问道:“又是一条‘松林流水’是吗?可以借,可以展出,但就是不能卖,也不能戴。”
本来我还没想到最后一条,经她提醒,忆起“松林流水”的惨死,突然觉得很有必要加上。
“对,不能戴。在它真正的主人出现之前,谁都不配戴。”我说。
皇甫柔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可以听出明显的怒意:“柏胤,你知不知道你设计的这条项链,光是它上头镶嵌的宝石就要花多少钱?谷家有钱有势有人脉,20克拉的无烧鸽血红他们打个电话就有人送上门,你呢?你去哪里找?就算你找到了,几千万的石头,你拿什么买?”
“这不是问题。”如果是自留,那颗红宝石主石我完全可以替换成别的,比如尖晶石,号称红宝石的最佳模仿者。
皇甫柔越发崩溃:“已经有一条完美的项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舍近求远?谷小姐欣赏你才会给你一个年轻设计师机会,你要是做得好就能打入他们的圈子,以后身价只会水涨船高!”
我听得有些烦躁,当初我跟皇甫柔合伙,看中的是她优秀的社交能力以及对利益强烈的追逐心,想不到如今反倒成了我俩的分歧点。
“我贡献我的设计,他们喜欢就买,不喜欢就不买,我只想要正常的供需关系,不想捧任何人的臭脚。”
皇甫柔朝着电话叹息一声:“你是艺术家,但我只是俗人。”
最终这通电话不欢而散,谁也没能说服谁。
我心情烦闷,披上外套就出了门,也不开车,就在村子里瞎晃悠。弯弯绕绕行了大半小时,突然听到路边的一户人家家里传出争吵的声音,好奇心促使我过去看了眼,不想在门口遇见了熟人。
昆宏屠手里掐着根稻草,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两人长相相似,连表情都很相似——透着股苦大仇深的味道。
“嘿!”我直接走了进去。
昆宏屠抬头一看,连忙站起来:“哥,你怎么来了?找频伽的吗?”
摩川也在?
我错愕地往他身后的屋子看去,里头的争吵声还在继续。
“没,就路过。谁在吵?”
“我二叔和村长在吵。”昆宏屠满脸无奈地回头看向仍然坐在台阶上的小姑娘,向我道出了屋里争吵的原因。
原来这户人家是昆宏屠的二叔家,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小姑娘是他堂妹,今年十三岁,合该是上初中的年纪,他二叔却觉得女孩读书无用,明年就要将她嫁人。涅鹏与村支书来劝了几次没用,今天特地请来摩川当说客,想让糊涂爹打消念头,放小姑娘回去念书。
我听得直皱眉:“初中还是义务教育阶段,他知不知道什么是义务教育?‘这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那个义务。”
昆宏屠点点头:“村长也这么说,说我二叔犯法了,犯的教育法,然后……里面就吵起来了。”
小姑娘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不知道是不是触及伤心事了,抬手抹了抹眼睛。
早知道带点糖出门了。
我来到小姑娘面前蹲下,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怯看着我:“春娜。”
“春娜,你想继续读书吗?”
“想,我想读书,想考大学,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边说边红了眼眶,眼泪顺着面颊落下,“我不想结婚,我都……我都不认识那个男的。”
恍惚间,春娜似乎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重合了。沉重的、名为“家”的枷锁,锁住了她飞向更高天空的可能。她今日求学无望的苦闷,一如老言官当年抽打在摩川背上的藤条,都是至亲之人赋予的,名为“为你好”的诅咒。
“想就坚持,不要放弃。咱们每个人生来都是自由的,只要不伤天害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以前我爸也不喜欢我现在在做的事,觉得不正经,还没有什么前途,说我不听他的迟早要吃亏。我就不听他的,你看现在不也好好的?”我拿自己举例鼓励她。
“可我阿爸很凶。”春娜焦虑地抠着指甲。
“那就让更凶的人治他。”我开玩笑道,“没事儿的,你涅鹏伯伯一定会让你回去读书的。涅鹏不行,还有频伽,频伽不行……还有我呢!”
春娜睁大眼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我捏了捏拳头,笑道:“你别看我长得没你们这儿的人强壮高大,我发起疯来一般人拉不住。”
最新一次发疯记录如果说是“松林流水”的话,那再上次,就属柏齐峰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那回了。
一年前他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是要介绍个女的给我,对方父亲自己找上门的,不在乎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哪怕喜欢外星人都没关系,孩子试管就行。
我电话里没发作,一挂断就去杂货店买了个大喇叭到他们小区地下室循环播放:“我是四号楼柏齐峰的儿子,我是个同性恋。别把自家或者别人家闺女介绍给我,你不怕遭报应我还怕损阴德呢!”气得柏齐峰差点要开车撞死我。
不过那之后,他就再没提过诸如相亲、结婚的事了。
由此可见,大家总是很怕疯子的,你一发疯,什么事都好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