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七章 大朝会,白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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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神垂眸,寰宇皆黯。

无垠太虚如同洪流奔袭,猛然撞开浩荡不息的光阴长河。

随着与天齐高的绝伦气象肆意流转,像是节节拔升的排空巨浪推移而来。

纵然天官正神出现在此,亦会感觉自身渺小如蝼蚁,卑微似尘埃。

片刻之间,一顶墨玉也似的华美冠冕,显现于世。

其上无穷道则交织,无数法理闪烁。

宛若星河串连,繁露流淌的贯玉轻轻摇晃。

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实质涟漪!

只见那座三十三重天般的巍峨金阙,向外逸散的万条瑞气。

瞬间如被撕扯开的棉絮,化为丝丝缕缕,极为淡薄。

身形伟岸的天帝抬头,深邃眸光洞穿大道本源。

直接窥见那顶覆压周天的墨玉冠冕,内蕴四神本尊的真名权柄。

明晃夺目,比拟星斗。

“奇士之智,血神之力,怒尊之造化,龙君之妙谛……铸成造化仙器!

这是打算择一永世天选,承其冠冕,掌其权柄。

好从归墟取回埋葬四神之‘形体’的棺椁么?”

天帝淡淡一笑,神色未有任何变化。

祂端坐光阴长河最上游九劫之久,坐看无穷岁月沧海桑田。

其间与四神之间,明里暗里的争锋交手。

早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倘若翻开每一劫的浩瀚青史。

所发生过的道统更迭,王朝更替,气运消涨。

那些浓墨重彩的奇事怪谈,日月失色的惊天巨变。

多半都为玄德圣人与域外四尊的布局余波。

“纪九郎,你当真想清楚了么?

弃道果而不取,得尊号而不加,反而与虚空四神为伍。

你要明白,【太一】为宇宙之体,大道之本。

祂被侵染,孕育虚空,无前无后,无始无终。

故而,无量劫降,十类万种,跌堕其中。

皆化为无,尽成飞灰。”

天帝郑重以对,沉声说道:

“你放不下第九劫,觉着十劫一开,与你有故旧的亲朋手足,皆为葬品。

可倒向虚空四神,承其混沌冠冕,并不会改变这一切。

因为【太一】本身就是有形无形、有情无情所存在的源流根本。

虚空四神求的是,寰宇周天归于‘无’,而我等所谋的,万界众生起于‘有’。

你若皈依前者,只你一人枯守混沌,等待大道再开;

你要愿行后者,九劫湮灭,十劫新生。

总能给芸芸众生、仙佛神灵一线之机!”

天帝极为诚恳,将右手伸出,摊开掌心。

那枚凝结【昊天】二字,气韵雄浑无穷尽的大道果实。

再次被勾勒、呈现而出。

内里像是盛着周天星斗、五方五行、四时阴阳等一切应有之物。

权柄之大!

足以号令诸天、诸神、诸仙、诸佛!

“天帝好意,纪某心领了。”

纪渊头顶皇天道图,四条虚空恩赐凝聚而成的金色命数,宛若灿然的大星,悬照于九宸之下。

承接四神共铸的混沌冠冕,顷刻将他心神拔升至极高处。

宛若高踞九霄天外,俯瞰寰宇周天。

他完全感应得到,天帝所言并非虚假。

【太一】孕育虚空,再成四神。

祂们所代表的,乃是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没有开始、亦没有结束的旧日之道。

“若虚空四神胜这一局,九劫之后,再无鸿蒙,九劫之前,再无原初。

寰宇沉沦,大道如圆,永远困在一劫之中。

想要阻止祂们,唯有开辟第十劫,彻底打破桎梏。

以再造亿兆寰宇周界的大功德,消弭所有灾难。”

纪渊挺身而立,衣袍猎猎。

那顶混沌冠冕缓缓降落,挤压天帝所居住的巍峨金阙。

三十三重天好像层层崩碎,发出无声无息的轰然巨响!

“既然你都明白,为何还要靠拢虚空四神?”

天帝不解问道。

“太古十万年前,玄德诸圣联手打沉祂们,将其‘形’、‘神’分开。

若非【太一】孕育虚空,天帝无法涉足,恐怕早就将其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纪渊目光沉静,低头望向那颗寰宇真阳也似的大道果实,摇头道:

“我摘四神共铸的混沌冕,是因为皇天道图蕴含‘命运’,超脱道外,可不受四神蛊惑。

又有太古九宸执掌‘灭运’,斩断因果气数,可不受虚空牵连。

所以,我犹有几分把握自身的机会。

但从了天帝的谋划,我当真还能是我么?

德行配位,才成圣人,操持道果,得享尊号。

这个道理,我也晓得。

可区区一介五虫跟脚的九劫凡夫,去背负开辟鸿蒙的重担,凭什么?

蚍蜉撼树,是志气。

但自不量力去撑天,粉身碎骨也怨不得人!”

天帝无言,过后叹息道:

“一尊造化仙器,集合五运源流,怎么偏生选中你这么一个……我见过太古万道应运而生的天骄妖孽,或其心坚定不移,有救世之志;或舍道之外再无他物,有成尊之心!

无论如何,开辟鸿蒙第十劫的,他们皆愿受之。

因为生于此界,长于此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纪九郎,若有一日,你亲眼见天道崩塌,万类消亡,真能无动于衷吗?”

纪渊头顶的皇天道图抖动如浪,发出“哗啦”声响。

他心神极为接近那顶四神共铸的混沌冠冕,从中窥见寰宇周天尽归于无的大破败、大寂灭之景象。

诸天万界一切时空,都像蜷曲的画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合拢着。

那些走到大道尽头的教祖大能,祂们亦如画中人物。

失去色彩,永恒静止。

至于恒河沙数的茫茫生灵,连一点墨痕都不算,尽数化为一片森然雪白。

这便是无量劫。

“劫从道出,虚空太一,这是无解之难题。”

纪渊像是脚踏登天长阶,意欲触碰那顶混沌冠冕,攫取四神之权柄。

“我本就是命外之数,界外之人,何必受此拘束。

迎接旧日,是万物归无!

开辟鸿蒙,是此世应劫!

两者,我都不愿。

所以,我于光阴长河上矢志发愿,各取一半,再辟新道!”

追溯逆流,汲取烙印,皇天道图所得的意蕴,直如浩瀚汪洋,几无穷尽。

滚滚薪材腾起烈焰,迸出照彻寰宇的耀世光芒!

轰!

光阴长河狂澜四起,惊涛拍岸。

这般巨大的动静,甚至波及到那株道韵婆娑的参天大树。

老僧双手合十,垂首道:

“天帝择选的这人,似乎不想承继【昊天】尊号,与诸圣再开鸿蒙。”

少年道人打了个稽首,平淡开口:

“宁在永劫中沉沦,不向诸圣求解脱。

大道流转第九劫,我等偏生要从中寻出合乎玄德之人,去开第十劫。

这本就是强人所难。

人皇、阴天子、后土娘娘……所相中的那些,莫不如此。”

中年书生微微笑道:

“革鼎万道,再开新路,也是大气魄。

虚空四神为‘无’,我等玄德是‘有’。

有无之间,能存何物?”

白发如雪的赤足青年摇头道:

“自不量力。人行于大道之间,‘有’也好,‘无’也罢,皆如巍峨大岳高耸云端。

从上面滚落大石,便能砸得死一大片,更何况山峦崩摧,垮塌而下。

除非……他再起一峰,与【太一】齐高,与玄德齐平。

可天帝尚且不能为,他又凭什么?”

……

……

天京,皇城。

近日的朝堂上,大有风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沉闷势头。

就连以往动辄弹劾上书的御史台,也难得收起话头安心做个哑巴。

六部当中太平无事,内阁里头更是清闲,送向东宫暖阁案头的奏章折子一时大减。

顺带着,以勤政闻名的太子殿下。

都鲜少露面了。

也因此。

诸多流言蜚语不胫而走。

尤其随着几位藩王先后入京。

暗流更为汹涌!

寅时过半。

怀王别府灯火通明。

一众美婢为白容成沐浴更衣,那袭炽金团纹的四爪龙袍披在他的身上,使得俊美脸庞更添几分尊贵气。

宛若霁月清风,叫人舒畅不已。

这位怀王殿下乃是孤身入京,没有带任何亲兵,也没有仆役相随。

极为朴素从简。

压根不像总领数府,巡视藩地的宗室亲王!

此举让朝中不少百官盛赞,白容成无愧其贤名。

晓得这个节骨眼上,从各地而来的藩王不宜带兵。

尽管那一晚,内阁的颜兴、五军都督府的谭文鹰擅闯东宫禁中被按下。

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终究还是传扬出去。

能够谋得官身,于六部供职的群臣才干也许不多。

但都是极精通察言观色,揣摩风向的人精。

深宫禁地,值守的两尊大宗师险些强闯储君的寝殿。

必定是发生极大的事情!

越是风平浪静。

越就后果严重!

所以,御史台那帮迂腐的木头。

都悄无声息放低声音,变得安分起来。

生怕闹出什么动静,引得那道雷霆轰然震落。

白容成整好仪容风姿,方才施施然踏出京中别府,弯腰坐进一顶软轿。

“去公侯坊。”

他轻声说道。

……

……

公侯坊,宁王府邸。

白宏真早早穿戴炽金团纹的四爪龙袍,束了一条白色抹额于头上。

虽未披麻,却也戴孝,算是全了一份孝心。

他坐在花厅,像是心神不宁。

双手捧着一杯温热茶水,直至凉透。

“殿下,时辰到了,该动身了。”

常年待在京城打理府邸的中年管事弯腰,低头提醒道。

“要不要用些清淡的早膳,免得等下难熬,大朝会可不比其他。”

白宏真摆了摆手,起身往外走去:

“不了。”

经过江南水灾那场整肃,这位宁王殿下吃穿用度的豪奢阔气,远不如以前。

那身清贵不似凡俗的气度,也是和光同尘收敛许多。

踏出府邸偏门,正巧看到层层台阶下。

除了自家轿子候着,还有另外一顶。

打的正是怀王的旗子。

“这个时候,你我不该再见面,叫北镇抚司的眼线盯住了,怎么好洗的清。”

白宏真脸色一沉,看到怀王白容成掀开帘子,他快步走下台阶,低声说道:

“况且,你在北海惹出来的祸事,前不久已传到京城!

待会儿,大朝会上!太子殿下顾念兄弟情义,也许不会追究,但你之后,一定要去东宫主动认错……”

没等白宏真说完,坐在轿子里的白容成就摇头道:

“太子殿下?他今日未必能上朝会!这两日,东宫没有一份奏章批红,全由内阁主事……很明显了。”

白宏真面色大变,退后两步厉声喝道:

“放肆!老四,你莫要走歧路!那个位子你争不了,也轮不到你去争!

退一万步,还有老二压在头上!再者……圣人尚且在世!”

尽管这位宁王殿下极力压低,免得被外人听见。

可语气中的惶恐与震惊,却是不加掩饰流露出来!

“三皇兄,天底下就没定下来不能改的事!

你我都是圣人子嗣,宗亲血脉!凭什么不能争?

太子病重,已近膏肓了。”

怀王白容成唇角勾起笑意,吐出无异于天雷轰顶的一句话。

向来自诩闲云野鹤,山野中人的宁王白宏真眼皮一跳。

抬头深深望向坐在轿中的手足兄弟。

他藏在大袖里头的双手颤抖。

“老四,你斗不过的。

大逆不道的事,可以想,可以说。

但绝对不能去做!”

白容成薄唇一抿,面无表情放下帘子。

抬轿的奴仆脚下如飞,踏着寅时过半的清晨薄雾,与众多文武百官一起向皇城而去。

“生在天家,凡事不自己去争、去抢,难道还指望偏心的圣人、出身低贱的母后,赏给我么?

三皇兄的眼皮子还是太浅,只看得到白家与京城!

殊不知,这是千万年未有的大变局!

四神降世,大势已成!

太子已经输了,燕王也赢不了!

唯有我去做这个盖世圣主!”

白容成闭上双眼,他心如明镜,早就预见今日的大朝会绝不平静。

太子被冷不防伤到,龙气流散躯壳腐坏。

能够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放权给内阁,也是无奈之举。

那位监国二十年的储君。

此时怕是连下床榻都艰难。

更遑论接受群臣觐见!

没有这根定海神针,百官心思必定动摇。

加上圣人久久不临朝,始终未出关。

只需辽东叩关,北海风起,就能摧撼看似固若金汤般的景朝国祚。

“你若强撑着上大朝会,让群臣看到他们所敬重的太子殿下,未来承袭大统的东宫储君。

身心已受无垠太虚侵染,连龙气都散尽了……只会输得更惨!”

白容成眸中如蕴金光,凝聚成一双威严竖瞳。

“我等这一天,足足二十年!藩王夺不了嫡?庶出称不得帝?天下没有定了就不能改的事!”

……

……

暖阁中,热烘烘的气息铺满房间,白含章依靠在软榻上。

这位太子殿下呼吸短促,时不时抖如筛糠。

像是坠进冰窟窿,受那酷烈寒气侵蚀骨髓一样。

一条极为深重的墨色长痕,从他的眉心延伸。

几如盛放的莲花,要把整张面皮都给占据。

“殿下,服药吧……”

陈规双手捧着铜盘,声音哀切道。

“赤玉髓只能解一时之痛,而且吃的太多,容易神智昏沉。

今日是大朝会,本宫还要亲见群臣,安稳他们的心。

忍过这阵子就好了,你去把衮服备好。”

白含章摆了摆手,缓缓地坐起身子,温和笑道:

“哭丧个脸作甚?让不晓得内情的人瞧见,还以为本宫归天了。”

陈规低下头,两肩连连颤动。

作为东宫近侍,他是一天天看着太子殿下身子虚弱,最后连走动进食都很艰难。

插入胸口的那口冷不防,日日夜夜吸食着体内龙气,榨取着生机命元。

即便道术广大的钦天监正来了,也是无能为力。

“殿下……”

“去吧。”

白含章费力说道。

等到衮服、冕旒送上来。

他让陈规退下,自个儿除去衣袍。

没入胸口的鎏银匕首,像是长进血肉里面,无法拔除。

原本结实饱满的筋肉皮膜,一点点干瘪,失去光泽。

犹如枯死的树皮。

“贵为储君,总要给自己留点体统颜面。”

白含章自嘲一笑,好似七八十的衰朽老者,慢慢地换上衮服,戴起冕旒。

皮包骨头的胸膛像拉动的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方才弄好。

侵蚀五脏六腑的毒火寒意,徐徐散去。

白含章惨然的脸色,亦是稍微好些。

他脚步蹒跚地推开门,让陈规搀扶住自己的身子。

往日挺直的腰背,已经越发佝偻。

就连乌发之间,灰白之色也越来越深,难以遮掩。

“时辰还不晚,先去城隍庙吧。”

白含章缓缓行着,巡守禁军、太监女婢,皆跪伏垂首,不敢抬头去看。

那位白发白眉的老祖宗,这阵子不知道杀了多少嚼舌根的宫人。

皆是剥皮凌迟的酷刑手法!

让人骇然!

黑龙台下辖的北镇抚司,更要把天京城掀翻了。

但凡有心传播流言蜚语的好事者都丢进诏狱,好去刀山火海滚个几回。

不少权贵门第的纨绔少爷都遭了罪,却也未见谁上书参一本。

来到那座立于皇城深宫的城隍庙,白含章松开近侍的手臂,颤颤巍巍挺立腰杆,迈过门槛。

大门从身后合拢关闭,只留下这位太子殿下一人。

昏暗的庙内,只有香火飘摇。

“爹,儿子不孝。”

白含章面向城隍爷神像,低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