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九章 北海扬波现孽龙,弃绝血肉换羽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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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朝四十九府,幅员何其辽阔,即便是驿站传信,日夜兼程,最快也许七八天才能通达。

当洛皇后驾薨的消息,快马加鞭飞到怀王手上,已经是半旬之后。

“圣人仍旧未曾出关,真是铁石般的心肠。”

龙牙大舰的甲板上,摆着一张太师椅,怀王斜斜倚靠,背后打着明黄宝伞。

他粗略扫过一眼,扬手揉碎密信,化为焦黑灰烬洒入海中。

两旁跪着明艳的侍女,分别端着瓜果点心,尽心服侍主子。

下方的数层,三教九流各路人士,皆在宴饮作乐,谈天论地,气氛好不热闹。

这些都是白云城的豪强巨擘,跟随怀王殿下乘船出海游玩寻乐。

美酒、美食随意取用,还能射杀黑鲨,垂钓大鲸,快活得很!

最高处,唯有怀王与凉国公门下的周大先生,享受清静。

“也不能如此说,圣人当真无动于衷,又如何弄出这般大的动静?

景朝四十九府,大小数万余的城隍庙宇,皆有异响。

可见,非不为,实不能也!”

头戴儒冠的周大先生,一手扶着栏杆,举目远眺茫茫北海。

“看来殿下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圣人闭关二十年,名为突破神通,实际上是想要重定阴阳,划分两界。”

旁边的侍女剥开冰镇的荔枝,送到怀王的嘴边,喂送进去。

“周大先生尝一尝,此物是从岭南运来,有一别名,唤作‘离枝’。

因为被摘离枝头后,一日变色、两日褪香、三日失味,价钱就贱了,四五六日,一文不值。”

怀王张口吞下饱满的果肉,轻笑道:

“专程走驿路,跑死五匹马,只用两日就送到怀王府上。

可惜,清明多雨,泥泞难行,尽管用冰块保存,也坏了两筐。

为此处死了几个驿卒。”

周大先生随手一招,将这种只生长于岭南的奇珍摄入掌中,细细咀嚼滋味。

“殿下宅心仁厚,换成凉国公府,像这种办不好差事的下人,应该全家发配边关,充作披甲奴。”

怀王吐出果核,抹了抹嘴巴道:

“历朝历代的帝王雄主,亦或者大有能为的真统掌教,谁不想执掌阴阳。

人鬼杂居三千年之久,鬼魅丛生,邪异滋养。

太平的年景倒还好,人道皇朝国运正隆,压得住。

等到乱世降临,烽烟四起,立刻就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圣人向来自比庆皇炎武,必定是要开辟阴司,再定两界。

完成这桩伟业,胜过辟土万里之功!

受到天地垂青,大道共鸣,直入六重天也并非没可能!”

周大先生眉头紧锁,猜测道:

“所以圣人最后选择走神道路数,打算以城隍金身、众生香火,作为合道根基?”

怀王意兴阑珊,不甚在意道:

“大抵是吧,此世仙道难得,武道无路。

唯有神道,才能直通六重天,手握神通,摩弄乾坤!

估摸着,圣人的闭关已经到紧要当口,所以……未曾去见洛皇后临终一面。”

周大先生眸光一闪,捕捉到怀王外露的那抹情绪,轻声道:

“殿下可是觉得心凉?”

怀王起身负手,走到甲板前端,白浪汹涌撞成粉碎,湿润水气扑面而来。

“洛皇后可是圣人的结发妻子,尚且如此。

不难想,本王、凉国公,日后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倘若一子落错满盘皆输,恐怕连半点生机都无!

周大先生,咱们没退路了。

假如洛皇后还在世,往日拜把子的义兄弟香火情,帝王家的父子名分,兴许还能用上。

可现在,却不好说了。

圣人连左相古少磬、宣国公李鸿光都灭尽满门。

不差一个凉国公,一个四皇子。”

怀王随口道出的这番话,将周大先生面皮一抖。

作为上阴学宫的儒生,他领教过圣人的酷烈手段。

当年景朝初定,破山伐庙死伤多少?

要知道,最开始是八座武道圣地并列于世。

玄天升龙道与白莲教,都叫白重器亲手摧破覆灭。

“烦请跟凉国公说一声,凡举大事,未雨绸缪。

再摇摆不定,瞻前顾后……只怕连归隐养老都难了。

太子殿下已经拿江南开刀,八府的巨富豪商、牧守大员,这几日一连死了七个,全部都被北镇抚司抄没家产。”

怀王眼神开阖之间,掠过妖异紫意,转身望向周大先生,轻声道:

“局势大变,早做决断,才是正道。”

周大先生心神凛然,正色道:

“我会如实转达国公爷。”

怀王大袖一卷,带出七八股的阴风,裹起上万斤重的海水,将几头大鲸硬生生提起。

这一幕落到周大先生的眼中,不禁感慨道:

“入海搏杀蛟龙,只手擒拿大鲸,殿下道术修为也是拔尖。”

底下也有大片人拍手叫好,连连称赞。

怀王笑而不语,五指抓落,口鼻吞吐元气。

刹那间,就将几头大鲸血肉吸食干净,化为一具具惨白骸骨,沉入汪洋。

令热闹的气氛陡然一凝,嘈杂声音戛然而止。

毕竟,这等手段不太符合一朝藩王的尊贵身份。

“长生府的《蛇吞象观想法》,确实有几分独到之处。

周大先生可感兴趣?

本王向来大方,绝不吝啬,尽可相传。”

周大先生赶忙摆手,摇头道:

“我修持学宫的浩气长河,讲究正心正念、正知正见。

贸然采用掠取攫夺之道,只会坏了文宫浩气的精纯。”

长生府的《蛇吞象观想法》,他也有所听闻,乃取万类养自身的邪法。

越修到后面,血肉杂芜无法自控,极容易蜕去人躯,变成披毛戴角的妖魔之流。

非是正途!

这位怀王殿下明显是有异宝护身,加上九座气海容纳炼化,才能肆无忌惮动用蛇吞象秘术!

怀王淡淡一笑,字字句句如珠玑:

“周大先生想得狭隘了。

万万劫前,元气未分,混沌为一,天地本来就是清浊交织。

清是道之精,浊是道之芜。

于是人族大能,炼浊求清,以期证道合真。

可如今末劫降临,灵机枯竭,我辈走不了那条路。

为何不能弃清取浊,舍精纳芜?”

周大先生闻言心头巨震,好似觉察某种阴秽气机翻腾涌动。

他再望向潇洒磊落的怀王,就像见到妖魔一样。

那双眸子倒映冥冥虚空,其中浊流好似大片淤泥汇聚合拢。

化为沉甸甸的漆黑天幕,将那袭炽金团纹的四爪龙袍笼罩进去。

“殿下……你修魔道!”

怀王衣袍飞扬,眸光熠熠,脚踏滚滚黑泥,却如端坐莲台,一尘不染的洁净尊者。

“魔?可笑!

古往今来,立教称祖,既是神圣!”

他双手大张,深邃虚空如撑开裂隙,万千浊流似蛟蟒缠绕躯体,衬得那张俊逸面庞,格外邪异。

十座大雪山般的磅礴气海,齐齐轰鸣,迸发巨响!

龙牙大舰蓦地一沉,竟是向下陷去!

“触礁了?”

“瞎说!”

“茫茫汪洋哪来的乱礁?”

“发生何事?”

“……”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众人一惊,纷纷抬头望向高处,却见那位丰神俊朗的怀王殿下,周身萦绕阴秽浊流,宛若一尊大魔横亘天海。

“殿下,你要……作甚?”

周大先生双眼圆睁,后退几步。

绵绵醇和的浩然真罡陡然流转,护住周身不受侵害。

“周万山,枉你还曾做过景朝十二年的状元,连这点把握时局的眼光都没有。

活该无法入仕、入阁,只能藏于国公府做个客卿!

皇后驾薨,本王与凉国公都回不了头。

若不奋力一击,难道还坐以待毙不成?

若本王猜得没错,杨洪这时候也该出府了。”

怀王深吸一口气,虚空浊流肆虐垂落,争先恐后涌入十座气海,将其推向五重天。

“本王十场大祭,还差一次就可圆满。

周万山,你就与满船的血食,一同助本王成就宗师吧!”

周大先生骇然无比,他万万没料到,怀王这么果断。

竟然在得知洛皇后归天后,第一时间就与太子翻脸,动用人祭,突破宗师!

“丧心病狂!你用满船人做血祭,一旦事发,即便是皇子之尊,也要被处死!

如今圣人还在位,太子还在世,你这般肆无忌惮,与寻死何异!”

周大先生脚踏数步,双手重重一推,磅礴真罡霎时震荡,化为一挂浩然天河!

整个龙牙大舰,都被这股堂堂正正,柔中带刚的茫茫精光所充塞。

深邃虚空流转不已的阴秽浊流,像是被烈阳照射一样,瞬间冲得散开!

“上阴学宫的浩气长河,确有几分本事。

可惜你一无功名官身,二没文章学说,发挥不出真正的威力!”

怀王全然不把周万山的垂死挣扎放在眼里,他的心神早已沉入虚空,与大千之外的龙君交融对话。

只是一指点出,六贼顿出,就把周大先生的文宫击碎。

喜怒哀乐,种种杂念,齐齐发动,难以自控。

“从迷至迷,皆因六贼!心境俱捐,莫记莫忆!

六根怡然,行住寂默!一心不生,万法俱息。”

怀王五指一抓,再将嘴歪眼斜的周万山吸摄过来。

滚滚浊流如同细蛇,刺破皮膜,钻进脏腑!

其人的功力、传承、过往经历,皆被“吞吃”个一干二净!

短短几个弹指,凝练真罡的周大先生就变成干枯人皮。

怀王面无表情,眼中无比淡漠,又把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这六贼放出,任由扑杀龙牙大舰上的血食。

待到天色暗下,满船已经人声杂音。

“本王奉龙君的旨意前来,孽龙王还不愿一见么?”

怀王念头一闪,卷起满船的尸骸血水,勾动虚空布置仪轨。

没过多久,茫茫北海汪洋,掀起万丈狂澜,一双大如山岳,金灯也似的竖瞳倏然亮起。

比之雷音还要宏大的声响,猛地响彻于无边巨渊,几乎将龙牙大舰掀翻过去——

“弃绝蠃虫人族之身,化为羽虫龙属之躯,可曾想清楚了?”

那双金灯也似的竖瞳,照亮方圆万里的漆黑水域。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可本王也没回头的念头。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本王偏要手握屠刀,争一争命数!

孽龙王,赶紧以龙族秘法为本王重炼肉壳,再造血脉吧!”

怀王大袖飘扬,立于甲板,纵然狂风扑面,亦是岿然不动。

他将一切都已谋划完全,若不摆脱蠃虫人族之身,受限于寿数与天赋,这辈子都追不上燕王。

若不弃绝皇子血脉,太子正统名分在手,又有国运龙脉加持,也很难斗得过。

不然,怎么古今三千年,从未有藩王造反成功的例子!

“啧啧,本王一滴至真精血,须以十万血食来补,这点只能塞牙缝,还不够。”

深藏于北海巨渊的那头孽龙咆哮吼道。

“本王允了。鲛、羽两部,划十万奴隶与你。”

怀王波澜不惊,一口答应下来。

“好好好!真龙精血给你,能否炼化,变成羽虫,就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

那双照彻万里的金灯竖瞳倏地熄灭下去,一滴殷红鲜艳,足有石碾大小的精血,沉沉砸进龙牙大舰。

怀王眸光一凝,将其抓进掌中,动用秘法开始炼化。

他似哭似笑,从冰块融化的盆中,取来大把的荔枝,好似撕咬血肉般啃动。

“你一离开枝头,色香味消散,便卖得贱了。

本王也是如此啊!”

怀王面色狰狞,一边吞下饱满果肉,溢出汁水,一边将那滴真龙精血按进眉心!

滚烫炙热的浓烈气机,好像烧红的烙铁,生生洞穿头骨!

嘶吼之凄厉,令人不忍闻!

不知多久过去,随着血脉更易,只见那位怀王殿下的脑后,蓦地浮现那道羽虫龙属的凶恶本相!

正是毛羽铺锦,团身结絮!

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

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

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

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

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赫然是一头九头长虫!

……

……

辽东,靖州城外。

莽山校场上,大纛笔直挺立,迎风猎猎招展。

旗面上的金翅大鹏栩栩如生,颇有神韵。

纪渊身披大红蟒袍,端坐于太师椅上,声如洪钟:

“清明已过,也该送人上路了。

拔营!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