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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济大师虽以“杀生”为名,但平日里多是慈眉善目,并无半点架子和风范可言。
因此,待在纪渊府邸的那些时日,二叔纪成宗与婶婶谁也没瞧出这个老和尚的厉害之处,还觉得是骗吃骗喝的野狐禅。
哪怕如今色身大成,得到【庞然吞日】、【心如天钢】这两条紫色命数,不复之前枯瘦衰朽,变得高大雄武。
外人看到那身脏污僧袍,粗陋芒鞋,也很难想象这是一尊佛门圣地走出来的五境宗师!
若非北镇抚司的那几个小旗,见识过这位临济大师显出法身,没甚卖相的老和尚恐怕连驿站都进不来。
相比之下,大袖飘飘、峨冠博带的孟玄机更像不食烟火的世外高人。
“老和尚,论及武功、练气,本道都要胜过你两三分。
再说调教徒弟,你至今就纪九郎这一位衣钵传人。
而本道门下的良才美玉,比起六大真统也不遑多让。
咱们之间,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九郎请教本道,这才叫机敏聪慧,晓得谁是真正的好老师。”
孟玄机转过身子,负手于后,笑吟吟道。
他与执掌隐脉的临济,也算是旧相识了。
景朝圣人还未发迹,展露峥嵘头角之前,曾经在皇觉寺削发出家,做过小沙弥,有些香火情分。
后来朝廷马踏江湖,皇觉寺出力极多,甚至博得一个“天家庙宇”的名号。
当然,个中的褒贬之意,那就见仁见智了。
即便当今佛门气运由北向南,转移到悬空寺,可每年皇觉寺受到的香火,也没有半分减少。
从皇后娘娘,再到东宫太子、几位藩王,都会前往求签解惑,或者祈福消灾。
“多说无益,真有本事就出来打一架。”
杀生僧眼帘低垂,右手端着铜钵,语气平静道。
“老鬼,一把年纪了,还弄这些返老还童的把戏糊弄小辈,卖弄姿色!
你在真武山招摇撞骗,摸胸算命劣迹斑斑,没被道剑仙宇文鸣打死,是算你命大!”
摸胸算命?
该不会还有肚兜开光吧?
钦天监的业务真个广泛。
纪渊眼皮轻轻一跳,没想到监正年轻的时候这么放浪形骸,连真武山的坤道女修都敢调戏。
实乃裴四郎的人生楷模!
“老和尚少在这里信口雌黄!本道持身以正,岂会做这种下作之事!
那都是本道座下那头夯货,冒名犯下,与我无关。”
孟玄机面皮一抖,脸上有些挂不住,义正言辞大声呵斥道。
随后,又用一道目光投向旁边的纪渊,看见自家记名弟子眼观鼻口观心,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方才露出满意之色。
“那孟老鬼你怎么解释,至今真武山坤道聚集的太阴峰,还立着一块‘孟玄机与狗不得入内’的木牌?
那位掌教的师妹‘玉霄子’被你伤了道心,坐死关差点走火入魔。
你现在敢踏入真武山方圆五百里么?
宇文鸣察觉你的气机,恐怕当即就要跟你拼命,纵剑绝争!”
杀生僧面无表情,继续问道。
在他看来九郎拜入谁为师都可以,隐脉讲究百无禁忌,杀伐护道。
破戒尚且不追究,更何况区区守旧的门户之见。
唯独孟玄机这个老不修,年轻之时风流债多,树敌也多。
因为没脸没皮,口无遮拦,招惹无数的仇家。
不仅讥讽真武山的掌教转收女弟子,一树梨花压海棠,
还痛骂皇觉寺的法智方丈,称其如泥胎木塑,毫无普渡之心。
悬空寺的怒金刚印空也没放过,说是“一块冥顽石头”,只有点滴慧根佛心,不足以成道。
就连上阴、稷下两座学宫的山长和祭酒,落在孟玄机的口中,也成了“迂腐酸书生”、“古板老书袋”。
要不是此人道术修为极其之高,常年待在天京皇城,绝少游历天下,山河榜上至少有一半大宗师,都会摩拳擦掌,磨刀霍霍!
甚至于景朝圣人,对于这位从龙功臣都没忍住,曾经一气之下将其打个半死。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个儿好不容易寻到满意的衣钵传人,万一叫孟玄机这老鬼带坏了……
那后果不堪设想!
杀生僧似是越想越气,古井不波的心境泛起波澜。
耷拉的眼皮轻轻抬起,眸中似有璀璨金光缓缓酝酿。
“老和尚你来真的?咱们都是为人师表,各自有什么成见,不如坐下来好好谈。
弄得在小辈面前动手,成何体统!?”
孟玄机见势不妙,不由调转话锋。
考虑到这老和尚的蛮横霸道,兴许真就为了纪九郎,化身忿怒明王了。
念及于此,他轻咳两声,瞥了一眼鹰视狼顾的年轻千户,连忙说道:
“纪九郎,咱们师徒俩下次再叙,今天就不多聊了。
若有什么修行疑难,你直接问老和尚便是。
对了,无需担心那天运子伺机报复。
白山黑水,辽东关外,凡景朝疆土所至之处,日月所照之地。
灭圣盟……肯定动不了你。”
孟玄机急匆匆撂下几句话,这具游神御气的道术化身,倏然一闪,直冲穹天。
只留下驿站客舍的一干人等敬若神明,比如那些驿卒、杂役,个个好似看到陆地真仙,露出满脸的崇敬之色。
“灭圣盟肯定动不了我?监正为何能够这样言之凿凿?”
纪渊眸光闪烁,眼底掠过一抹疑惑。
灭圣盟都把钉子埋到天京城了,天运子更是快要踏入大名府,进到景朝的中枢之地。
若非与自己结上因果,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引来监正。
对方也未必会吃这么大亏!
“孟老鬼既然这么说,你就不用多想,他这人轻挑浮浪,一把年纪仍旧不改市井习气。
但也分得清轻重,没必要假意蒙骗。”
杀生僧单手竖于胸前,低声诵了一声佛号。
“景朝鼎立玄洲,气运如日中天,乃三千年之最。
灭圣盟左右护法、几个老怪,皆为大先天,坐镇于关外,听上去很了不起。
终究只是苟延残喘的余孽,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只能背地里,伙同四神爪牙耍些小伎俩!”
纪渊嗯了一声,原本有些担忧的警惕心思,也如巨石落地,不再空悬飘荡。
他望向手持铜钵的老和尚,左眼那条红线收缩不定,从细微的游丝,好像化为翻江的蛟龙,飞快地涨大。
数团浑圆如丹丸的光球一闪一闪,凝聚成形。
【摩诃止观精义(紫)】
【金光最胜王经精义(紫)】
【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精义(紫)】
“……”
纪渊扫过一眼,发现都是禅宗各部的经典,没想到临济大师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佛法钻研精深。
他上前一步,随手将孟玄机留下的道术残篇,以及杀生僧融会贯通的经典精义,悉数收入掌中。
随后,再道:
“大师,莫不是前来辞别?”
杀生僧之前讲过,只送自个儿到大名府外,就会返程寻凉国公杨洪。
而如今已至华容府的驿站客舍,若不是撞上天运子这遭意外。
临济大师也许早就飘然而去,独自离开。
护道之人,并非处处照料,扫平阻碍。
那是王公贵族的管家奴仆之流,才会做的事。
未经风雨的树苗,何以参天而立?
“出了大名府,便是山高水长,世恶道险,九郎你自珍重。
你性情果决,为人处世甚合老衲心意,不用多余教诲。
该杀则杀,能救则救,无非如此。”
杀生僧眼神赞许,并无料想之中的叮嘱告诫。
“谨记于心,不敢或忘!”
纪渊由衷点头,快步走下客舍台阶,来到老和尚的面前。
嘴唇微张,想要讲些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他极少表露内心,哪怕是与关系亲近的秦无垢,也很少谈及情爱二字。
“你我师徒,何必多言。
老衲本是行脚僧,云游四方数十年之久,居无定所,漂泊无依。
没成想最后却在天京城这样的繁华之地,待了小半年,住大屋,吃酒肉。
还择得衣钵传人,受用徒弟孝顺。
这是何等的快事?
老衲,足慰平生了!
九郎,等你踏破五境,晋升宗师之时,记得去一趟皇觉寺。
法智方丈自会传你隐脉尊位。”
杀生僧摆了摆手,颇为洒脱道。
纪渊点头应下,正色以对。
气血武道五重天,乃是当世绝顶巅峰。
如果他想走到那一步,还需要时日的磨练与沉心的积淀。
才有一线机会撞开先天之门,彻底超脱凡俗生灵。
“九郎无需送行,老衲独来独往惯了,最见不得这滚滚红尘的爱恨别离。
临别之前,特作一偈赠与你。”
杀生僧呵呵一笑,右手如锤敲击左掌铜钵,迸发浑厚音浪。
层层叠叠,如同碧海潮声,回荡于四面八方的延绵群山。
“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
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余音袅袅不绝,彷如穿金裂石,直上云霄!
……
……
辽东,大凌河畔。
一片嶙峋乱石结着冰碴子,挂着冰棱子。
极其宽阔的滔滔洪水卷着浓重寒气,从中穿过,发出瀑布坠落似的轰隆震响。
咚,咚,咚!
沉闷如雷的擂鼓声音,倏然盖过大凌河水的冲刷动静。
一个九尺来高的魁梧大汉,精赤着上身。
头扎红巾,腰系黑带,双手挥动熟铜铸造的百斤长槌。
那面大鼓雕刻数圈异兽花纹,也不知道是用何种皮革蒙住制成。
竟然坚韧得很,任凭魁梧大汉气血勃发,使劲狂捶,也没有任何损伤。
殷红的鼓面剧烈弹跳,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波纹扩散。
好似巨石落平湖,震起大片水花。
噼啪,噼啪,噼啪!
结成坚冰的嶙峋乱石,好似被雷火击中。
霎时炸得粉碎,洋洋洒洒的粉末飘上半空,又被寒气裹挟,化为分明的雪粒子!
打在那些操练军阵的甲士面皮上,如同铁砂,生疼无比。
“这面风雷鼓做得不错!当赏!”
军阵之外,临时搭建的一方木台上,摆着黄花梨木大椅。
头戴朱雀铁盔,身披山文重甲的雄健青年端坐其上。
长得是浓眉亮眼,狮鼻阔口,顾盼之间颇有威势,一看就是骁勇悍将!
在他后方是一杆大旗,黑底绣红雀,上书斗大的一个“郭”字!
辽东四侯,以昭云侯年长兴,定扬侯郭铉这二人为首!
另外两位军侯因为根基不深,权势不重。
向来都对年、郭这两位从龙功臣唯命是从,少有出面主持大局的时候。
这支气息彪悍的军寨甲士,很明显就出自定扬侯郭铉的麾下。
“那个匠人前些日子,已经死在水牢里头了,这赏……”
旁边的亲兵面色古怪,轻声提醒道。
这面风雷鼓,乃是术字门刺青一派的传承秘法。
但凡这种阴门手艺,多半都有一套苛刻规矩。
比如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诸如此类。
“死了?”
雄健青年挑眉,好像早就忘记这一茬了。
“那匠人嘴硬,不肯交出‘风象’、‘雷蛟’的刺青法子,小人没法子,只能把人抓来,下狠手……”
亲兵半弯着腰,如实禀报道。
“郭军侯讲过,要知道惜才,他不愿意松口,你多开些价!
拿个三四千两银子,好生与他谈买卖不就好了?
动辄喊打喊杀,容易传出去坏名声。”
雄健青年浓眉轻皱,似是有些不快。
随后,沉声问道
“那匠人后来怎么答应的?”
亲兵低眉顺眼道:
“小人把他家中几口人都绑了,其中有个小孙子,很受疼爱。
将刀架在脖子上一威逼,什么都说清楚了。
不过他人在水牢泡得久了,又吃了一百杀威棍,被打断筋骨,做完刺青就咽气了。”
雄健青年连连摇头,语带怒气,沉声说道:
“你怎么办事的?做得这样粗糙!?
本将赏罚分明,等下自去领三百杀威棍!不许着甲!”
亲兵没有半句怨言,单膝跪地道:
“小人领命!”
雄健青年哼了一声,从鼻孔喷出两道白气,周身澎湃的血气冲散寒意,淡淡道:
“匠人一家怎么处置的?”
亲兵回道:
“安放在军寨的院里,小人想着反正反‘风雷鼓’也制成了,留着他们也没用处,打算放了。”
雄健青年眼底掠过失望之色,呵斥道:
“跟着本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你放走这一家,本将坏名声岂不就传出去?
全数杀了!对外栽赃给响马!
其余知悉此事的,也要盯住。
谁敢多嘴,一并处死!”
亲兵铁塔似的身子抖了两下,连忙应道:
“领命!”
雄健青年缓缓站起,粘稠如汞浆的气血真罡凝而不散,融入后面那杆朱雀大旗。
“本将赏罚分明,虽然你差事办得不够漂亮,该罚。
但这面风雷鼓成色极好,操练军阵、演变军势都有奇效。
匠人那份银子,赏给你了。”
亲兵右掌握拳用力捶击胸口,激动地道:
“多谢将军!小人感激涕零!”
雄健青年双手垂落,远远眺望大凌河,忽然问道:
“那个北镇抚司的狗千户,走到哪里了?”
亲兵跪地答道:
“应该刚到华容府。”
雄健青年眯起眼睛,嘴角扯出一个极为酷烈的冰冷笑意。
他大手一挥,擂鼓壮威的魁梧大汉脸色发红。
深厚气血全部注入熟铜长槌,如雨点似的拼命砸落!
咚,咚,咚!
闷雷似的鼓声隆隆,震得大凌河面飘动的浮冰破碎。
“听说那个狗千户骑的是一匹龙驹?”
雄健青年听着这声声军鼓,很是沉醉,随口问道。
“好像是唤作‘呼雷豹’,白身黑尾,颌有息肉,能够踏云乘雾,吼叫之威,可震慑百兽!”
亲兵连连点头,报出所知的消息。
“白马?龙驹?本将定然叫他有、来、无、回!”
雄健青年如同象牙般的宽厚手掌猛然一握,气血真罡熊熊勃发。
宛若一口庞大熔炉当头罩下,覆盖方圆五十丈。
“这冬雪要化了,咱们人强马壮,也该寻个机会进山割几十个首级。
不然,侯爷军帐论功行赏,不好提拔本将!”
亲兵似是会意,猛地起身。
深吸一口气,拿出一支乌黑号角吹动起来。
大凌河畔怒雷声起,不仅盖过洪流冲刷,也压下如凶兽咆哮的风雷大鼓。
只见千骑飞扬卷过山岗,如一堵铜墙铁壁倏然横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