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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踏,踏。
乌黑如墨的高头大马好似电光,迅疾撕开浓浓阴雾。
通体如铁色冰冷的丘陵山包延绵起伏,崎岖小道上长满铁刺似的荆棘。
时不时淌下粘稠的浆流,像是蜿蜒的长蛇一样。
换作是寻常人,只怕根本无处落脚。
每走一步,都要被划伤皮肉,带出殷红血迹。
可为首的墨色大马,却是如履平地,丝毫不受影响。
只有仔细去看才会发现,原来那头鬃毛飞扬,神骏异常的马儿,竟是轻飘飘的,好像踩踏在风中。
“嘻嘻,这扎出来的纸马,居然跟真的没什么差别。
还好师尊请了两位奇人,否则的话,阴世之外的铜山铁棘,就足以拦住咱们了!”
杨娉儿一袭白裙飘然若仙,坐下那头墨色大马,乃是用冥烛宝蜡的烟气熏成漆黑。
再以朱砂画了张狭长的脸,又添了两点,作为眼珠。
如此才有“老马识途”的神效,能够将活人带往阴世。
“前头还有一条大江,叫做‘白骨江’,里面尸骸无数,载沉载浮。
其中水势湍急,消磨阴魂,等到过江的时候,纸马就不管用了,须得另寻他法。”
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只见一顶软轿迅速赶上黑马。
四个面目惨白的纸人脚步如飞,整个都被滚滚阴气托举着,速度也不逊于纸马。
里面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阴郁老者,苦瓜脸,吊梢眉。
“纸人纸马之术,只能走阴,却难过关。
传闻之中,阴世共有七关,望乡台、黄泉路、鬼门关、三河畔、恶狗岭、迷魂殿、孟婆汤。
七关俱过,三魂七魄灵性散尽,才能转世投胎。
更有跟脚不凡之辈,会被引渡于酆都枉死城,勾销功德,重定来世。
好在咱们不用深入阴世,连望乡台都没到。
不然的话,纵使冰清师太给天大的好处。
老身也不敢下这一趟!”
又是一顶软轿摇摇晃晃,飘飞而至,鸡皮鹤发的老婆子掀开白帘,阴恻恻说道。
“依照初代祖师所言,那真人洞府沉沦忘川,唯有奈河改道,才会将其冲刷出来。
本来还差些时日,但就在不久之前,阴世似有异动,地气上涌,露出端倪。”
杨娉儿回身,笑吟吟望着不像善茬的两位老者,轻声道:
“还好有二老相助,否则,只凭娉儿和怀英道兄,别说寻找洞府,想要辨明方向都难。”
这两位苦大仇深的衰朽老者,也是阴门中人。
一为扎纸匠,一为走阴人。
早年间犯了行当的规矩,害了七八条无辜性命。
因为害怕受罚,废掉修为。
干脆联袂叛逃,躲进深山老林。
如今托庇于水云庵,正好派上用场。
踏踏踏,又是急促的马蹄声。
落到后头的徐怀英一脸不快,他胯下是一头单薄的白纸毛驴。
好不容易追上一行三人,不由冷声问道:
“你们两个莫不是故意消遣于我?为何娉儿骑马,尔等坐轿,只有我是一头慢腾腾的毛驴?”
自己好歹也是真武山的嫡传,怎么能够没有马?
“徐道长,这一次赶得急,没来得及准备。
只有两顶轿子,一匹马,一头毛驴。
你将就着些,反正铜山铁棘也快走完了。”
一脸苦相的阴郁老者摸着胡子,语气硬邦邦的,敷衍回答道。
“走阴过关,哪有这么多的讲究。
也是老身想得不够周到,忘记徐道长贵为真武山的嫡传,千金之躯。
从小出行,只怕都是马车、软轿。
让徐道长骑毛驴,确实怠慢了。”
鸡皮鹤发的老婆子眯起双眼,声音像夜枭般沙哑,阴阳怪气附和道。
“一唱一和,两个该死的老杀才!”
徐怀英眉宇藏煞,头顶悬浮的玉如意垂落清光,恨不得当场打灭这两个狗东西的三魂七魄!
“白骨大江愁煞人,若无阴门法咒,寻不到摆渡人,任凭五境宗师来了,也过不去。”
坐在轿内的阴郁老者冷冷一笑,好似提醒徐怀英,千万别动歪心思。
“怀英道兄,你若介怀的话,便跟娉儿调换一下。”
见到气氛有些僵硬,杨娉儿打着圆场,柔声说道。
“不用,我只是担心骑这头毛驴,走得太慢,耽搁进程。
活人难以久留于阴世,等到阳间天色一白,雄鸡唱晓,咱们若回不去,后果很严重。”
美人当前,徐怀英如何会有损气度,冷眼扫过阴门二老,转而恢复温润之色。
“娉儿就知道,怀英道兄是个明事理的人,并非分不清轻重的莽汉。
二老也少讲两句,铁棘铜山一过,便是白骨大江了。
届时,还要仰仗两位呢。”
阴郁老者哼了一下,放下轿帘。
短暂停歇片刻,纸马纸驴、纸人纸轿再次启程。
通体乌黑的低矮铜山,很快就被甩在后面。
随着愈发深入,阴寒之气滚滚如潮,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像是纸钱烧完的焦黑灰烬,漫天飘舞着,其中蕴含着诡异的气息,让人不敢沾染半点。
翻过长满铁棘的连绵铜山,是一条白骨堆叠铺就的阴森道路。
放眼望去,好似无穷无尽,通往不可知的去处。
“白骨道头见大江……阴世还未沉沦的时候,茫茫多的阴魂都要走这条路。
知道为什么香烛纸钱上,皆会盖着‘阴司城隍、酆都大帝’的印章么?
这叫路引,没这样东西作为凭证,阴魂永远走不完白骨道。”
阴郁老者大手一挥,收起纸人纸轿,抖出几沓黄白冥纸。
上面果然盖着城隍庙的大印。
每人都拿一张,放在手中,沿着白骨道路往前方走。
没过多久,竟然就行到尽头,看到一户早已废弃的破败酒家。
徐怀英定晴一看,发现是森森斑驳的人骨砌成墙,泛黄微卷的人皮作旗招,血肉腐烂的人头为杯盏。
“邪魔外道!装神弄鬼!”
他毫无惊惧之色,挺起胸膛冷声喝道。
阴世之地,怎么会有酒肆?
那些孤魂野鬼,也要吃喝么?
真武山的青玄九阳上帝一脉,向来以荡魔除邪为己任。
当即就要发出一记阴雷,捣毁这座邪气森森的破落酒肆!
“休要乱动!徐道长,这里可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歇过脚的地方!
相传上古正道昌盛之时,许多大能修士都能出入幽冥,慑于阴司定下的两界两隔的铁律,他们不会踏过望乡台。
所以,才有这座酒肆。
人、鬼、阴差,皆在此处待过!
切不可乱动,万一招惹巡游的阴司正神,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老婆子扯着嗓子,尖利喊道。
“阴司正神?如今当真还有存世的皇天地祇么?太古劫前,天庭就坍塌了,阴司也随之沉沦。
满天神佛,只剩下灵性残留,烙印虚空。
早就没了实体。”
徐怀英横了一眼,似是不以为意,可还是退后两步,及时收住气机。
“阴世不可以常理论之!太古劫前,与天庭一同横压寰宇,划分三界的阴司,只不过是占据阴世之地!
走阴人一派当中,甚至有过某种揣测。
认为阴司一切正神,可能已经不在。
但……阴世亘古以来,可能孕育过大恐怖。
不然的话,当年一众身居神位的皇天地祇,为何要划分三界,将人、神、鬼相隔开来?”
老婆子语气里透出心悸之意,像他们这种成天与阴魂鬼祟打交道的下九流,极为忌讳太古、上古流传至今的隐秘禁忌。
“阴司究竟还存世否,始终没个确切说法,反正黄泉路断,鬼门关闭,三千年来都无人进去过。
可我跟随师傅行走乡野的时候,亲眼见过阴兵借道!
漫山遍野,鬼气森森,杀伐冲天!
倘若阴司真个不在了,那些鬼兵又是从哪里来?”
阴郁老者一脸后怕,没好气地对着徐怀英道:
“总而言之,走阴过关,凡事小心!
前边就是白骨大江,咱们赶紧寻个摆渡人!”
杨娉儿听得出神,深深望了一眼那座酒肆。
出于谨慎,也未选择进去。
随口抚慰徐怀英两句,便就跟上阴门二老的步伐。
“老杀才,等回到阳间……有你们好看!”
徐怀英狠狠骂道,丝毫不觉自个儿的性情越发偏激。
哗啦,哗啦啦!
一条大江波浪宽!
漆黑阴寒的惊涛浊流横亘于前,不时翻起大片的白骨尸骸,将其冲刷到岸上。
“过了白骨江,便是掩藏真人洞府的枭神山。”
杨娉儿一双妙目轻转,似是搜索着此处摆渡人的踪影。
“阴世之内的江河水脉繁杂众多,多以奈河、忘川、黄泉这三条为源头。
能够横渡冥河阴流的,只有摆渡人,它们也算阴差的一种。
想要乘船,各有几种法子。
阳间人,用寿元折抵。
死后阴魂,则要准备好过路钱。”
面皮绷紧的老婆子轻轻叹了口气,若非欠着水云庵的大人情,自身也托庇于那位门下。
这一趟苦差事,她才不会接。
站在白骨大江之畔,披着黑袍的老婆子用哭丧似的语调,高声唱道:
“手捧一炷香,烟灰升九天,大门挂岁纸,二门挂白幡……”
老婆子捶胸顿足,声音凄惨得像是家中死了人。
另外那个阴郁老者,则是洒着漫天冥纸。
阴风刮起,将其带往水流湍急的白骨大江。
随着哭音渐高,浓浓雾气之中出现一道模糊身影。
它手持长长的撑杆,头戴斗笠,表面笼罩一层焦黑飞灰,看不清具体面容。
“先来后到,过江上船,阳间人折寿,阴世魂给钱!”
那个摆渡人声音沙哑,手中撑杆轻轻一戳,脚下的一叶扁舟就像离弦之箭,又快又急,抵达江岸。
“素女与徐道长过去吧,过了白骨江,就用不到咱们了。
敢问艄公,要折多少寿?”
身为走阴人的老婆子脸色很不好看,却也无可奈何。
她看似是垂垂老矣,鸡皮鹤发,像是七八十岁的衰朽老人。
实则不过四十二,之所以老成这般模样,便是走阴折寿的缘故。
“仍是原样,每载一人,折三年阳寿。”
摆渡人一板一眼答道。
“好好好!三年……给了!”
老婆子肉痛至极,心如刀绞。
这一来一回,等于就要去掉十二年阳寿。
可既然答应水云庵的冰清师太,接下这桩差事,又不能半途撂挑子。
否则,回到阳间。
自个儿就再也没有藏身之处,立刻就会被阴门清理门户。
老婆子皮肉颤动,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口小刀,硬生生割下两块肉,双手呈给摆渡人。
活人走阴,乃是魂魄离体。
所以,这割掉的肉并非实物,而是三魂七魄的一部分。
“上船,坐稳,过江喽!”
摆渡人也不废话,将两块“肉”收入鱼篓。
长长撑杆戳进江心,载着杨娉儿和徐怀英就往对岸走。
“十二年啊,整整十二年!这下又没了!老身可不剩多少年阳寿了!”
老婆子痛得浑身打摆子,嘴里不停地咒骂道:
“都怪你这狗东西,用活人精血扎纸养凶物,又蒙骗我去偷盗字门的养煞法!
这才落得如此田地!”
阴郁老者眉头皱紧,往白骨道旁走去,江畔阴风太重,禁忌法器撑不了多久。
“你当初若听我一句劝,偷摸寻些乞丐流民,拿来炼阴器,什么事都没有。
一昧求快,竟然盗取城中大户,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婴孩炼大丹……”
两个皆是丧尽天良的阴门败类,互相埋怨,一人搀着一人,又转回那间破落的酒肆。
阴风恻恻,吹动人皮旗招,堆积白骨滚落。
他们也不敢进门,生怕沾染大恐怖。
鬼知道自上古就已存在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这些阴司正神,有没有残留下一抹气息!
那些占据神位,归类为皇天地祇的古老者。
绝非什么传记杂文里头,被呼来唤去的小角色。
那是真正执掌生杀,勾人性命的阴司正神!
叮咚,叮咚。
好似有法铃晃动,阵阵梵音若隐若现。
原本大雾漫天的阴森气象,倏地向着两旁倒卷。
脚下白骨如山层层铺就的道路,竟也颤动起来。
一颗颗头颅,像是风化,尽数碎裂碾为齑粉。
好像受到感召,酒肆的人皮旗招猎猎作响。
本来紧闭的大门,亦是无风自动,向外敞开。
如同迎接着某一位大人物?
归来?
“阴司……正神?”
“巡游?”
两个阴门败类面面相觑,心惊胆战到极点。
自个儿该不会真有这么倒霉?
正好撞见阴司正神巡游?
牛头?还是马面?
千万不要碰到黑白无常两位爷啊!
他们心里打鼓,瑟缩着身子,又伸长脖颈。
既紧张又害怕,却情不自禁向铁棘铜山张望而去。
片刻后,两人亲眼见到一袭大红蟒衣端坐白马,踏开滚滚阴雾!
身旁隐约看得到,一青一红两员大将。
“增、损二将啊?老天爷,莫不是地藏王菩萨法驾亲至?”
他们瞪大双眼,犹自不敢相信。
随后三魂七魄吓得俱裂,差点当场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