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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马?驸马?
“既然如此,老衲先代九郎谢过洛施主。
只是他年方十五,尚未及冠,谈婚论嫁未免早了一些。”
杀生僧苦笑一声。
这位并非世家名门出身的皇后娘娘,平生一大爱好就是给人做媒。
上到太子、燕王,下到几位老国公、大将军。
不管迎娶正妻,亦或者续弦侧室,甚至连圣人纳妃,都由她一手操办。
“如此年少有为,早早定下来最好。
古往今来哪个大丈夫,不是先成家后立业?
便是女方岁数大个三四五六,却也无妨,姐姐更会疼人,不比那骄纵的小丫头性情刁蛮。
还记得当年我和重八新婚,没过几日他就带兵出征……”
洛皇后像是寻常的妇人一样,碎碎念叨起来。
杀生僧默默倾听,太子请他入宫讲法,
想要解开母后心结,延缓油尽灯枯的时日。
实际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人力如何逆改寿数?
那是太古神魔方有的本事。
如今连阴世都沉沦不见,谈何续命不死!
洛皇后是本源亏空,加上气数折损。
纵有神丹灵药,也是回天乏术。
除非那位景朝圣人功成出关,位列仙佛。
施展莫大的神通,逆转光阴。
如若不然,人寿耗尽无可救之!
“洛施主且安心静养,老衲会在天京逗留一阵子。
若得空了,自会进宫一见,为你诵念经文,祈福养身。”
杀生僧眼皮耷拉,垂首说道。
“大师你人来就可以了,陪老婆子说一说话,大可不必为一个将死之人耗费功行。”
洛皇后似是乏了,精神有些困倦,声音轻淡道:
“我儿含章是一片孝心,不忍见我缠绵病榻,方才多次恳请。
他若有什么为难到大师的地方,还请看在老婆子的份上莫要怪罪。”
杀生僧起身道:
“洛施主言重了,太子殿下宽仁敦厚,礼贤下士,有明君之气象。
待到圣人功成出关,传位于长子,可保景朝国祚五百年。”
他其实不愿与白含章过多打上交道。
原因无他。
这位景朝储君气数之盛,堪称当世无双。
若非老和尚乃佛门宗师,修持深厚。
恐怕也会被压制运势,生出几分天威浩荡的恍惚错觉。
“临济大师,记得将你那个徒弟带过来,给我瞧瞧模样如何。”
洛皇后展颜一笑,似是颇为开心。
毕竟,谁家的爹娘会不喜欢旁人夸赞自己的孩子有出息?
“洛施主好生将养,后宫重地,老衲不宜久留,告辞。”
杀生僧垂首再诵念一声佛号。
“大师慢走,唉,老大孝顺,老二也争气,好不容易成了一个家,只希望以后别分了。”
洛皇后点了点头,由着两个宫女搀扶起身,转回殿后。
“众生沉于苦海啊。”
杀生僧轻轻一叹。
天家亦与凡俗没什么区别。
半生为己奔波忙碌,半生操心儿孙家业。
可谓是世如火宅,皆受苦难。
……
……
内城,宣武门的一座大宅子。
门庭冷清,人声稀少。
原本的官家府邸,如今却是杂草丛生。
阴暗角落,亦有虫鼠奔走,宛如废弃的院落。
穿过廊道,昏暗的屋子里头,一股浓郁的酒气熏人。
孟长河醉倒趴在桌上,似醒非醒。
脚下摞着许多空坛子,桌上是狼藉的残羹冷炙。
迷迷糊糊之间,他好像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细碎杂音。
其声断断续续,若非他五感敏锐,未必捕捉得到。
“老爷成天酗酒,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以前咱说在孟千户家里当差,人家多少还给几分面子,现在……”
“难指望了,没听到北镇抚司的传言么?那个辽东泥腿子平步青云,傍上了指挥使的干女儿。”
“小白脸!靠长相吃饭不算本事!只不过……咱家老爷好像也是?”
“真个比较起来,还是输了。咱家老爷娶了个傻姑娘,那泥腿子睡得可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嘿嘿,白天衙门威风八面,晚上好生伺候爷们,那滋味……”
“照你这么说,老爷岂不是这辈子翻不了身!”
“我看是难喽。”
“……”
“好个杀才!”
孟长河张大双眼,酒意登时去了大半。
那张阴鸷的面皮紧紧抽动,胸膛腾起怒火。
他当即就想跨出门去,一拳打死那两个背后嚼舌根的狗奴才。
可是晃晃悠悠坐直身子,深吸了两口气。
却感觉腹内翻江倒海,有种恶心欲吐的强烈冲动。
那换血六次的强横肉身,竟然像被淘空一样,提不起多少气力。
“怎会如此?”
孟长河愣了一愣,他此前可是能够单手撕裂虎豹,与大蛟角力。
气血武道,抵达三境。
经过天地精气易筋洗髓,几乎脱胎换骨。
其髓如霜,其血似浆。
生命强盛无比,堪称灵肉合一。
“区区酒色……如何能伤得了我?”
孟长河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似是不敢置信。
他双手按在桌上,撑起那不复原本强壮的身子。
走到屋内的铜镜前,望向里面披头散发的邋遢男子。
那身锦衣华服沾染油污,束发的玉冠歪到一边。
两颊内陷,眼光无神,面色憔悴,宛如哪家落魄的闲汉一样。
全然没有往日气焰熏天,手握大权的八面威风。
“纪九郎……你害我!”
孟长河颓然坐在床榻上,咬牙想放几句狠话。
但是转念一想,那辽东泥腿子现在背靠东宫,深得太子看重。
即便一刀杀了国公府客卿,犯下滔天大罪,仍旧活蹦乱跳。
“凉国公都料理不了,我又能作甚?”
孟长河摇了摇头,自嘲一句。
换作以前,他大可以将纪渊视作生死仇敌。
咬牙切齿,积蓄实力,伺机报复。
从南河府的孟三狗到铁匠铺的学徒,再是金刀严府英略馆的杂役,最后成了严盛的乘龙快婿。
这一路的艰辛攀爬,都是如此过来。
无非弱小时隐忍,舍下一切脸面使劲往高处够。
等自己强大了,再一脚踩死那些羞辱、嘲笑、瞧不起自己的杂碎!
夺其家产,淫其妻女,当面折磨!
但眼下,纪渊有敖指挥使赏识。
不仅有东宫庇护,甚至拜入钦天监,做了监正的弟子。
况且,那泥腿子本人,年纪轻轻就凝聚六条气脉。
不出三年五载,武道境界就会迎头赶上。
到时候,人家成了北镇抚司的千户,未来接掌指挥使。
这般飞黄腾达的天骄种子,该拿什么去斗?
“痴心妄想……不如饮酒买醉!”
孟长河好似意气丧尽,无力地躺倒下来。
“你们老爷可曾醒了?”
忽地,一道中气十足的沉厚声音响起。
“小的……”
嘭!
紧接着两扇木门被一脚踹开。
精神矍铄的威猛老者迈过门槛,大袖挥动,扫去那股烂臭的气味。
澎湃的气机好似大风卷动旌旗,震得屋子劈啪作响,桌椅屏风扑倒下去。
“孟长河,老夫当年怎的看中你这个废物!
身为千户却被一个缇骑扳倒,革职罢官,夺了品秩!
如今更是不思进取,成了一滩烂泥!”
严盛眯起眼睛,须发皆张,声音森寒道:
“若非老夫上下打点疏通,你以为自己逃脱得过诏狱?
蓝茂文,还有蓝弘,两个都是白骨道余孽!
尤其是那蓝弘,他能混进北镇抚司,多亏了你手下林碌的百户空缺!
自己拉了一屁股屎,却叫老夫给你擦!
好大的出息啊,贤婿!”
孟长河默默坐起身来,死死地攥住手掌。
却任由严盛肆意喝骂,只是闷不吭声。
外人看来,他入赘做了金刀严府的东床快婿。
可谓是祖坟冒青烟,撞了大运。
但这些年来,自己为了攀附严府,出人头地。
究竟忍受了多少屈辱,那些杂碎又岂能懂!
“你留得一条命在,已经是万幸,这还要感激纪九郎没有痛打落水狗。
否则他想捏死你,动一动手指头就是!”
严盛双手负后,皱眉望向垂首不语的孟长河,冷声道:
“北镇抚司你是回不去了,看在锦娘的份上,老夫给你两条活路。
要么滚去英略馆做个教头,教那些勋贵子弟枪棒之术;
要么……去军中再博个功名出来。
路子已经为你找好了,入鹰扬卫赵大统领的麾下,做个亲军。”
孟长河凄然一笑,似是看开了,意兴阑珊道:
“岳父大人,我已然成了一团烂泥扶不上墙,你又何必再做谋划。
功名?纵然我去边关杀得百万妖魔,比得上太子的青睐有加么?”
他刚开始禁足府中,闭门思过的时候。
那口恶气如何也咽不下去,满脑子都是报仇雪恨,踩死辽东泥腿子。
可随着抄家万年县、荡平天京三帮、杀国公客卿这一桩桩大事传出,哪里还能提得起半点心气?
“哼,孟长河,你以为严府会养吃白食的废物?
你入北镇抚司的七八年里,老夫砸了多少钱进去?
供应武道资粮,助你换血六次,屡屡立功,这才换来一个千户位子!
烂泥?你就算是一团狗屎,也要给老夫卖出一笔好价钱!
否则的话……你干脆休了锦娘,净身出户,老夫给她另外再寻一门亲事!”
孟长河眼中荡起一丝波动,如死水般的双眼陡然爆出两团精芒。
“岳父大人……我、我可以做个教头,以后教些枪棒,好好过安生日子,难道这也不行么?”
严盛不由嗤笑,轻蔑道:
“安生日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么?
一个南河府的泥腿子,爹娘给人做佃户,一辈子翻不了身的贱种!
没有老夫看中,你能混到官身?从小旗做到千户?
既然靠了金刀严府的大势,你这辈子都是严府的奴才!
赘婿,好听的名头罢了。
你仗着北镇抚司的大权,树了多少敌,惹了多少祸,心里明白。
离了严府,天京城有你立足之地?
难不成要灰溜溜滚回老家?”
严盛字字诛心,好似刀剑齐发,刺得孟长河面皮狂跳。
那股子阴鸷的气焰,复又一点一滴涌现出来。
“你要教枪棒?也成!
你那几个师兄,他们心里都惦记着锦娘,老夫再择一个贤婿就好。”
严盛立在门口,遮挡住屋外的光线。
庞大的阴影,投落下来。
犹如一座巍峨山岳,压在孟长河心头。
“非要如此么?”
这位原名孟三狗、原是北镇抚司千户的阴鸷男子低声呢喃。
鹰扬卫的赵大统领,乃十三太保之一,凉国公的义子。
他若进到对方麾下,难免对上发迹的辽东泥腿子。
到时候……岂能善了?
“长河贤婿,你在天京厮混这么多年,为何还是看不明白?
你要去教枪棒,可一个枪棒教头凭什么保得住内城的宅子,貌美的妻子?
你莫非忘了,那些被你踩死的可怜虫,里头多的是没本事、守不住家业的庸人、废人。
他们的下场如何?”
严盛耐心似是耗尽,冷冷地抛下最后一句话。
“老夫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你自个儿好生琢磨吧。”
话音未落,那道威猛的身形便转身离开。
炽烈的日头终于照进屋内,却鞭长莫及落不到孟长河的身上。
他藏在浓郁的阴影,看不清具体脸色。
过了许久,孟长河呼出一口长气。
脱下那身脏污的袍子,换上黑色的劲装。
收拢散乱的发丝,束紧歪倒的玉冠。
“夫人在哪里?”
等他走出屋外,天色已经昏黑。
两个小厮低头弯腰,回答道:
“夫人待在卧雨轩……”
咔吧。
两声脆响。
“下贱的杂碎。”
孟长河松开大手,眸光冷漠。
他看也不看喉骨破碎,软倒下去的两个小厮,径直往卧雨轩行去。
穿过两个回廊,见到一座雅致的小筑。
孟长河面无表情,伸手推开房门。
风铃轻轻作响,惊动坐在榻上的白裙女子。
“夫君……你瞧……”
白裙女子眉目生得清丽,说话也是乖巧。
只是语气稚嫩,颇有几分痴傻气。
她手里举着两个布娃娃,表面针脚粗糙并不好看。
非要仔细辨认,才能瞧出一个是穿着官袍的男子,一个是穿大红嫁衣的女子。
“锦娘……你这阵子过得可好?”
孟长河语气有些发涩,他弯下身子想去抚摸秀发。
却好似想到什么,眼中流露一丝厌恶之色。
“嫣然不许我出门,总是要我吃药……夫君,你答应带我去看花灯,去逛市集。
说话不算数,你们都是骗子。”
白裙女子瘪着嘴巴,小孩子生气也似,背过身去。
“等我办完事,就带你去,好生听嫣然的话,不要闹脾气。”
孟长河心中酸楚,即便过去许多年,经历许多事,他仍旧记得自己在英略馆做杂役时,惹怒一位师兄。
叫七八个人堵在墙角,打得头破血流。
正是锦娘像可怜路边的野狗一样,拿来伤药包扎。
那大约是孟长河头一次尝到有人关心的滋味。
“夫君对我最好了……我偷偷听嫣然说,过门的妻子要给夫君诞下子嗣,不然就会被赶出门。”
白裙女子似是好哄,转而喜笑颜开,然后小声道:
“锦娘一定会努力生下孩子,夫君你别赶我好不好?”
孟长河心里如尖刀滚动,念及严盛的淫威,想到多年的忍辱,他又强自挤出一丝笑:
“夫君怎么会赶你走呢,我一辈子都会陪着锦娘。”
白裙女子神色雀跃,拍手道:
“拉钩上吊一百年。”
孟长河颔首道:
“一百年。”
两只手轻轻勾在一起。
“对了,夫君,锦娘有礼物送你。”
白裙女子像是藏着宝贝,小心地从袖中拿出一样物什。
黄铜色,泛着红锈,沾有几点泥污,好似刚从土里挖出来。
这是一枚破旧的戒指。
“好不好看?”
白裙女子面露期待问道。
“好看得紧。”
孟长河接过那枚铜戒指。
他轻巧戴在手指上。
边缘的缺口划过皮肉。
竟然勾破伤口。
细微的血迹渗进黄铜戒指。
轰!
无穷无尽的血海如同万丈狂澜,冲垮孟长河的识海。
他看到一尊无边伟岸的神灵,高坐于颅骨、京观堆积的尸山之上。
“血祭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