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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传旨。
只这一句话。
便平息了北镇抚司内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宋桓、敖景两人神色一凛,各自抖了抖麒麟补子的指挥使官袍。
恭恭敬敬走出大堂,垂首静听。
兵部侍郎徐颎、两位刑部主事、五城兵马的总司、以及大理寺丞等人。
亦是迅速收起原本的怒容、惊色,动手整理官帽与袍服,免得失之仪表。
然后双手交叠,躬身行礼,等候东宫的内官宣旨。
如今的朝堂之上,虽说是山头林立,暗流汹涌。
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内阁与边关、户部跟地方、漕粮转运、盐铁赋税……
各方关系盘根错节,极其复杂,好似一团乱麻。
但在太子监国的二十年间,始终左右平衡,分而治之,维持大局不变。
同时又屡屡提拔胸有抱负的年轻英杰,填补府州地方空缺。
不动声色总揽威权,做到徐徐图之,政令畅通。
原本圣人设立九边,连年征战,所造成的巨大损耗。
以及景朝马踏江湖,破山伐庙,所导致的元气大伤。
竟然在短短十几年内,休养生息恢复过来。
由此可见,太子的权术手段。
故而,朝堂之外。
除去割据府州的几位藩王,加上跟着圣人打天下的从龙功臣,封爵公侯。
其下的文武百官,皆对东宫俯首称臣,明面上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东宫有旨,各位大人是打完再接,还是接完再打?”
面白无须,甚是年轻的蓝袍宦官阴柔一笑,好声好气问道。
他双手捧着黑犀牛角轴、祥云瑞鹤锦的金色谕旨,身后跟着六名气息森寒的禁军甲士。
“角蛟铠!皇宫内禁!是元武卫!”
兵部侍郎徐颎心头“咯噔”跳了一下。
圣人不再临朝,交由太子监国。
并不单单只是托付玺印,下发圣旨,任命内阁辅佐这么简单。
像是禁军调动、内官更替之权,也一并给了出去。
此事曾经引起私下热议,令许多大臣纷纷揣测。
太子监国掌权,倘若当真生出异心。
以禁军为私兵,以内官为耳目。
意图篡逆谋反,简直轻而易举。
可以说,历朝历代的圣人与储君。
从未有过这样的父子不相疑,君臣不相忌。
这让企图支持其他藩王,另外从龙的一些官员,很是沮丧。
“内官大人说笑了,敖指挥使只不过与徐侍郎起了些口角。
大家都是直爽的性子,岂会有隔夜仇。”
宋桓出来打圆场,笑呵呵说道。
“咱家也是这么想,诸位乃国之栋梁。
同朝为官,不要伤了和气。”
蓝袍宦官乃东宫近侍。
其人位卑而权重,能在太子面前说得上话。
纵观官衙的这几位,皆为正三品、正四品的大员,亦是不愿随便得罪。
“敢问内官大人,这一道旨是传给黑龙台,还是……”
敖景收拢血气,弥勒佛似的面皮一沉,淡淡问道。
他颇为担心东宫的态度,坦诚来讲,凉国公也属于太子一党,且素与燕王不和。
纵然那位殿下对纪渊颇有欣赏,甚至流露出委以重任的意思。
可是比起执掌三军威望隆重的国公爷,北镇抚司正六品的百户,实在有些相形见绌。
“唉,太子殿下昨夜批了一晚上的奏章,还未睡上半个时辰,便就起身了。
为了北镇抚司的这桩事,连下了三道旨意。
之后服了安神的丹药都静不了心。
看得咱家甚至心疼,只恨自己不能为主子分忧。”
蓝袍官宦轻叹一声,拿捏姿态道:
“那三道旨意,一道给黑龙台的两位指挥使,一道给三法司,一道……正在出城的路上。
既然兵部的徐侍郎,还有刑部的张主事、郑主事……你们都在。
干脆一并听旨,省得咱家再跑一趟。”
徐颎眼皮猛地一跳。
心里念头纷呈。
东宫一天之内出了三道谕旨?
太子殿下是动怒了?
依照内侍所言。
最后的那道谕旨。
快马加鞭出城送去?
定然是呈于进京的凉国公。
却不知太子这一回准备怎么做?
十九年前的宗平南,表面是无名小卒开罪国公府,实则乃儒门文官与将种勋贵之争。
当时,为了打压边关武人的跋扈气焰。
由一位阁老亲自出面,力保宗平南。
三支卫军闹得不可开交,公然擂鼓鸣金数日,声势极为浩大。
最后还是太子说和,双方各退一步。
宗平南被夺去武状元,放到招摇山做一名小卒。
国公府不再追究,就此作罢。
回顾往昔,此时此刻,岂非恰如彼时彼刻?
“那辽东泥腿子的分量,怎么比得过国公爷。
三道谕旨,其一必然是呵斥黑龙台、其二是责令三法司严审、其三是安抚凉国公。”
徐颎眸光一闪,顿觉松了一口气。
若东宫保持这个态度,那他率先去做国公府的马前卒。
等于博对了。
姜尚书也怪罪不了。
兴许国公爷进京之后,还会召见自己。
好混个脸熟,攀附关系。
“诸位大人请接旨。”
蓝袍宦官清了清嗓子,当众打开谕旨,郑重其事道:
“奉天承运,太子敕曰。”
听到开头八个字,徐颎眼中掠过喜色。
因为无论是圣人圣旨,或者太子谕旨,都有严格规制。
若是“诏曰”,其意为昭告天下,乃重大政事才会启用。
若是“制曰”,便针对百官宣示,表达隆恩浩荡,多为加官进爵,赏赐之时。
可若用“敕曰”二字,那就隐含告诫,敲打之意。
“……北镇抚司百户纪渊强闯巡营,未经上报黑龙台擅自行事,捉拿旁门左道,轻视朝廷法度,实乃骄狂跋扈。
念其年轻气盛,又是初犯,且此前屡破大案,将功补过,故酌情处置。
仅夺去讲武堂会试考生之资格,罚三月俸金,驳回升迁千户之请,调离京城巡狩外地。
命其好好反省,下不为例,钦此。”
蓝袍宦官抑扬顿挫,宣完东宫谕旨。
鸦雀无声,一片静谧。
敖景轻舒一口气,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
旁边的宋桓不禁摇头,感慨纪九郎运气真个不错。
谁能料到无权无势的辽东军户,其实深受东宫看重。
“这……太子想要国公爷息事宁人!那道谕旨莫不是劝凉国公打道回府?
辽东泥腿子什么来头?竟让东宫舍了好大本钱……扫国公爷的面子!”
徐颎睁大双眼,枣红面皮狂抖不已,似是不敢置信。
谕旨所言的处置,堪称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通篇措辞严厉,责罚却不值一提。
夺去讲武堂会试资格?
这又什么意义。
今年天京三十六坊的将种勋贵,谁人压的过纪渊的风头?
通脉败换血,二境杀五品。
如此赫赫战绩,数遍景朝大名府也少有与之相提并论者。
京华榜独占鳌头,不是状元名,胜似状元才。
更何况他已经官居六品,日后前程远大。
武状元的功名,已然可有可无。
至于什么罚三个月俸禄,更是不痛不痒。
“驳回升任千户之请……那辽东泥腿子坐上百户位子才多久,本就没有资历再进一步。
调离京城巡狩外地……这不就是变相再给立功的机会,找个由头把千户丢回去么?”
虽然外人都戏言,兵部是一帮大老粗,可徐颎从边关武将做到正三品侍郎。
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岂能看不清其中猫腻。
这一道谕旨分明是表面处罚,暗地维护。
“对了,侍郎大人、主事大人。”
蓝袍宦官宣旨完毕,又从捧着的托盘里头,拿起另外一份贴金轴谕旨,望向徐颎等人。
“这份就不详说了,刚才你们都已经听见,太子殿下向来有惜才之心。
那袁柏本为阴泉门的余孽,托庇于凉国公,非但没有收敛爪牙,反而变本加厉。
纪九郎杀之,一是为民除害,二是铲除乱贼,三是以儆效尤。
纵有一些没做好的地方,也该体谅。
再者,北镇抚司的‘家里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处置,兵部、刑部无需理会。
至于凉国公那边,太子已经去了谕旨,想必老大人也是通情达理,晓得东宫的难处。”
徐颎垂首不语,脸色变得惨白。
非是他定力不足、静气不够,而是太子殿下的这番话,比起“敕曰”所蕴含的敲打意味,更重更浓。
这下两面不讨好,既开罪了姜尚书、恶了东宫,也没能落到国公府的情分。
“怎会如此?太子要为一个辽东泥腿子,驳国公爷的颜面……他便是有惊人之才,比得过执掌三军,用兵如神的凉国公?
如今声势无两的燕王,面对这一位老大人也要自叹不如!
有凉国公拥护,等于握住军中的定海神针,大位稳固,再无……”
任是徐颎想破脑袋,也没能明白太子的用意。
倘若凉国公一怒之下靠向燕王,兵部半数的门生故吏,加上五军都督府的谭文鹰。
岂不是等于天下兵权……
徐颎悚然一惊,没有再深入。
他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太子参不透其中利害?
“侍郎大人!你愣着干嘛?怎么还不接旨?”
蓝袍宦官面带不快,轻声咳道。
“臣!遵旨!谢恩!”
徐颎陡然惊醒,弯腰躬身,双手接过三品贴金轴谕旨。
“徐侍郎,你害苦我等!”
等到宣纸的蓝袍宦官走后,一旁的刑部主事、还有大理寺丞各个脸色难看。
恨恨抱怨两句,拂袖而去。
他们听信徐颎的鬼话,提前得知凉国公进京的消息。
这才忙不迭答应串连,一同施压北镇抚司,只想结个善缘。
谁料到竟会是这个下场!
纪九郎有东宫力保,得太子看重。
如今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还平白得罪黑龙台那帮凶悍鹰犬。
以及一位未来的储君近臣。
真真亏大发了!
“狗日的徐颎!去你娘的泥腿子,没出身、没靠山!人家摆明了是东宫的心腹!”
一众三、四品朝廷大员心中痛骂道。
“徐侍郎,你还要交代么?”
敖景一手握住二品黑犀牛角轴谕旨,一边斜睨问道。
“匹夫!狗贼!安敢辱我!叫你得意一时!”
徐颎攥紧拳头,胸膛不由气血涌动。
似是牵动伤势,身形猛地晃了一晃。
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悻悻然,快步走出官衙。
“敖指挥使,北衙出人才啊!
百户之身杀国公客卿,不比当年宗平南拿武状元差了。”
待众人散去,宋桓回到大堂,不由感慨一句,眼中掠过艳羡之色。
他若有个这样的下属,任凭闯了滔天大祸。
只要保得住人,必然也是如此。
年纪轻、手段硬、本领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谁又知道,不会是第二个声名鹊起的宗平南?
留下一份香火情,许能免去下半辈子的后顾之忧!
“那小子,净会找麻烦、惹祸事!”
敖景嘴上这么说,弥勒佛似的笑脸绽开。
看得宋桓心中憋闷,越想越气,这死胖子走得什么狗屎运。
一没长相,二没才华,三又不懂风雅,只是埋头练功。
结果勾搭到了督主义女,平步青云当上指挥使。
如今再加一个秦无垢、一个纪九郎,两位天骄种子。
连日后接替位子,值得栽培的继承人,也是如此出挑。
“老天瞎了眼!”
宋桓不禁后悔刚才为这死胖子说话,愤恨离去。
“诶,老宋你别走啊,咱们继续聊聊……小气劲。”
敖景很是失望,嘀咕几声,转身往后堂走。
他还未推门进去,便就嗅到一股儿浓郁香气。
鼻子一抽,闻出各种味道。
八角、草果、姜片、洋葱、辣酱、干菌、萝卜、高汤……
嘭!
敖景眉毛一挑,挥袖撞开。
热气腾腾,白烟翻滚。
那张圆桌架着炭炉铜锅,一半乳白、一半艳红的汤汁滚动。
两边放着切好的鱼片、生虾、牛羊肉等吃食。
“你们……”
“敖指挥使!来来来!一起打个边炉!天气严寒,最适合吃些热乎的东西。”
纪渊转头一看,出声招呼道。
俨然没有把自己当作外人。
“本指挥使为你那桩破事忙活半天,你倒懂得享受,躲在后堂大口吃肉……”
敖景脸色一冷,又望向动筷子的秦无垢,恨铁不成钢道:
“连你也一起跟着胡闹,这可是衙门重地!真个女大不中留!”
秦无垢吞下一口爽嫩弹滑的肉丸子,平淡道:
“纪百户他说,这桩事的结果。
既不是他能左右,也不是黑龙台可以决定。
与其枯坐干等,不如……打个边炉填饱肚子。
我觉得很有道理。”
敖景气得无语凝噎,关上房门,然后呵斥道:
“闯了祸事,这般从容自若!也不知道该夸你逢大事有静气,还是骂你没心没肺,不晓得风波险恶!”
纪渊夹了一只鲜虾,放进碗里,笑道:
“我杀国公客卿,其实谈不上一桩大事。
为何会惊动六部?惊动东宫?甚至让凉国公大费周章,直接回京?
想必指挥使你也应该明白,这是东宫和边关勋贵的一次碰撞。
太子不单单是欣赏我一介六品百户,他更想知道经过宗平南那件事后,边关武将究竟跋扈到什么地步!”
原来是这样吗?
敖景瞪大眼睛,随即颔首道:
“嗯,你说得不错,我也是这样怀疑。
太子深谋远虑,对边关武将拥兵自重不满很久了。
咦,这汤底甚好,清汤鲜亮,红汤味足……”
这位北衙的指挥使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见到那锅丰盛吃食,忍不住喉咙动了动。
直接坐下,端茶拿筷,开始享用。
“东宫的三道旨意,前面两道只是表明态度,最后那道才是关键。
我猜以凉国公的独断专横,他不一定会接……”
纪渊很懂事,递上秘制麻酱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