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一怒一笑,你要跟我火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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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永定河码头上的消息传回盐帮总舵,已经是酉时末尾。

帮主周笑坐在后堂的园子里,认真地看台上唱念做打。

今天这出戏,乃是七擒七纵斩龙人,梨园行里极为经典的曲目。

为圣人讳的缘故,戏文特地隐去那些真实名姓,将其改成凭空杜撰的虚构人物。

说是一白姓小将少年学艺,功成下山。

见到龙族占据天下水流,祸害苍生,遂下定决心斩尽天下龙。

此后,孤身上六合山求取降龙木,说服斩龙一脉扫荡龙子龙孙,逼得四渎龙神金身现世……

这些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一直广为流传,历久不衰。

很早之前就被有才之士化用成了戏文,演绎出各种版本。

“好!”

正演到白袍小将大败龙子的精彩段落,周笑不住地拍掌赞叹。

他年近五十许,两鬓微微斑白。

外面罩着绸缎深蓝锦袍,里头是白色劲装,宽大的手掌把玩着两颗铁胆。

整个人红光满脸,精神矍铄,总是挂着一抹乐呵呵的笑容。

有种少见的富贵气。

天色昏暗,园子四处挂着灯笼,亮如白昼一般。

盐帮的一个堂主脚步匆匆,神色慌乱,径直往里闯去。

人还未踏进那道石拱门,便被两名刀手拦下。

“我要立刻去见帮主!有大事禀报!”

那位堂主鼓起眼睛,惊得满头是汗。

他刚收到永定河码头闹出乱子的传信,心知不妙立刻赶到总舵。

龙管事让北镇抚司抓走事小,无非使些银子打通关节罢了。

可私铸钱币的罪名事大,万一真的被咬死,盐帮上下恐怕要掉几百颗脑袋!

“郑堂主,莫要为难我们兄弟,你也晓得规矩。

帮主听戏的时候,最容不得外人打搅。”

膀大腰圆的精悍刀手无动于衷,并不放行。

他们都是周笑提拔上来的精锐亲卫,只听从帮主一人之命令。

“我这事十万火急!片刻都耽误不得!

帮主……郑大恽求见!”

郑堂主情急之下扯起嗓子,喊声经过内气催发。

彷如滚滚闷雷炸响,传入园内。

摇头晃脑和着唱腔的周笑耳朵一动,脸色一沉,手掌转动铁胆的动作也随之停下。

两道白如雪的眉毛扬起,他按捺心头窜起的怒气,对外招了招手。

守住拱门的两名刀手立刻会意,赶紧把郑堂主放进来。

“天塌了?还是库房起火?让你非要扫老夫的兴?!

有什么要紧的话,等看完这出戏再报不行?”

周笑大马金刀靠在沉檀木座椅上,沉声问道。

他执掌盐帮多年,一手控制三十七府的官盐转运。

久居上位,自然养出非同一般的威严气势。

“帮主,真的紧急!永定河码头……”

郑堂主抹了一把汗珠,附耳过去。

其语速急促,如同连珠炮般,言简意赅把北镇抚司查办捉人一事说清楚。

“一个叫裴途的小旗?连百户都不是?他就敢动盐帮的人?谁给他的胆子!”

周笑面皮一抖,气血上涌,眼中闪过浓重杀气。

帮派是官府养的家犬,这句话没错。

但也得分人!

身为天京三足鼎立的大势力,盐帮还不至于落魄到让一个从七品的小旗骑在脖子上!

“除了永定河码头,平安坊那边也遭了难。

有几家赌档被查抄,也是查外流的私铸钱币。

平日收了孝敬钱的兵马司,听说是北镇抚司带人出动,个个都推三阻四不愿多事。”

郑堂主喉咙滚动,颤声说道。

若非势态如火,万分紧急,他怎么敢打搅帮主听戏的兴致。

“今个什么日子?北镇抚司会平白无故找我盐帮的麻烦?

周笑捏住掌心的两颗铁胆,目光望向戏台,神思不定,并没有在意戏文唱得什么。

“你说那个小旗的原话是,有人举报盐帮?兴安坊?

老夫记得没错,那是三分半堂的总舵所在。

难不成何老二想跟老夫玩阴的?暗中搞鬼坏盐帮的生意?”

郑堂主闻言心头一震,弯腰低头道:

“何云愁和雷隼那两人正跟咱们合作,盘算着篡苏孟的大权。

这时候放冷箭,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周笑五指猛地合拢,滴溜溜的两颗铁胆,好似烂泥般干瘪下去。

“今天是码头交数的日子,怎么会这般凑巧,北镇抚司就过来查办案子?

龙吉这人,老夫也是了解的,虽然贪财,但做事有分寸。

绝不可能掺和到什么私铸铜币的糟烂事里去!

其中必有蹊跷!”

松手甩脱手掌里的两颗铁胆,周笑沉住气思索道:

“老夫觉得有人故意设局,想借题做文章。

何云愁寻盐帮合作,不过为了攀附靠山。

若有更大的好处,做一次翻脸无情的小人,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连自己的大哥都狠得下心算计,更何况我们?

真个说起来,何老二与雷老三。

未必没有把三分半堂和盐帮、漕帮一并吞了的意图!”

郑堂主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置信。

一口气吃掉天京城三大帮?

这胃口也忒大了!

“永定河码头那边先放一放,老郑你速速去告诉唐怒。

让他点齐人马,做好准备,戊时在风流居碰头。

老夫稍后写份帖子,今晚邀何云愁出面会谈。

他若不肯应约,便是心里有鬼。”

周笑面上一片和气,双眸透出凶光。

漕帮的唐怒,是他拜把子的异姓兄弟。

天京白道有句话,叫“周不离唐,怒不离笑”。

说得便是这两人的关系亲厚,几如一人。

“只凭这桩事,咱们盐帮和漕帮就大张旗鼓干仗,未免……小题大做了。

倘若真的弄出火气,恐会不好收场。”

郑堂主谨慎劝道。

天京城内,现在正是暗流汹涌的关头。

贸然整出这么惊人的动静,说不定还会触怒户部的官老爷。

“就是要弄出声势,不管跟何云愁与此事有没有关系,先给个交待再谈其他。”

周笑摇头,郑堂主终究是帮派泥潭里厮混久了,没什么眼界和脑子。

“必须让何云愁明白,少了盐帮和漕帮,他休想安稳坐上三分半堂龙头大哥的位子。

这通杀威棒打下去,何老二跟雷老三就能消停会儿。

省得他们老是虎视眈眈,惦记咱们手里的官盐专营之权。”

郑堂主恍然大悟,帮主这是借机施压。

何云愁处于上位的当口,不会像苏孟那样强硬,妥协退步的可能极大。

念及于此,他连忙拍马屁道:

“以二对一,优势在咱们!帮主高见!”

……

……

戊时一刻,纪渊和秦无垢正在兴安坊的望楼赏月。

身前摆着红泥火炉,温一壶小酒。

加之月色皎洁,圆如银盘,气氛颇佳。

如果忽略底下一众挎刀带弩,杀气腾腾的云鹰缇骑。

倒也不失为男女幽会的好场面。

“周笑和唐怒碰头了,他们拢共纠结了七位堂主,两位分舵主,四五百号刀斧手。”

纪渊将手中纸条丢进红泥火炉,轻声说道。

他坐于望楼顶层,由此可俯瞰兴安坊的半数长街。

从东面望去,可以看到三分半堂的总舵大宅。

天京三十六坊,每一处都会立起三四层高的木楼。

多则七座,少则三座。

其下设巡骑,从兵马司中挑选,负责宵禁诸事。

点火为信,擂鼓为号,传递互通。

“你让北衙的缇骑四处拿人,搅了永定河码头日进斗金的大买卖,又连挑几座赌坊,再把黑锅甩给三分半堂。”

秦无垢两指把玩青玉瓷杯,嘴角微翘道:

“外人都说纪九郎性情桀骜,办事骄横。

我倒觉得你粗中有细,心思缜密,且惯会拱火。”

纪渊嘴角一抽。

你从哪儿看出我的粗细?

当然,这般轻佻的言语他不可能明言。

万一唤起秦无垢的龙子血脉,当即就要被反客为主。

纪渊轻咳两声,摇头道:

“千户误会了,北衙上下谁不知道我纪某人儒雅随和,本性纯良,没什么心机。”

秦无垢笑而不语,转而问道:

“你觉得这把火烧到何时,我才好出手?”

此时月上中天,寒风似刀。

恰巧一团乌云横过,遮蔽大半亮光。

月黑风高夜。

“等何云愁露面就好,让我有机会看他一眼。”

纪渊声音淡淡,任凭什么长生诀、不死药,都瞒不过皇天道图。

倘若那位二当家,真个是奇士门徒,这一把火就算没有白放。

假如猜错了,便当做北镇抚司打黑除恶,整顿天京不法帮派了。

反正这些猖狂一时的地头蛇,哪家哪户没点黑料。

仅从那位龙管事的口供来看,周笑、唐怒执掌的盐帮、漕帮一年到头。

至少会在永定河沉个四五十条人命,不知喂肥了多少鱼虾。

更别提以武行走镖起家的三分半堂,私底下解决没有上报官府的江湖恩怨,两只手都数不清。

其中的对错黑白,犹如一团乱麻。

“北衙传言你生有一双灵眼,是真是假?”

秦无垢喝完那壶温好的剑南烧春,挑眉问道。

因为龙子血脉的原因,她这几年逐渐养成饮烈酒的习惯。

借此压制欲念洪流,麻痹诸般情感。

“如果何云愁确实有问题,那便是真。

我不会看错坏人,北衙也不会冤枉好人。”

纪渊含糊以对,幽深目光落在三分半堂的总舵。

那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大宅,沉沉夜色下,一道蜿蜒的火光亮起。

从后院到前堂,最后直接出门而去。

粗略一看,大约几十人。

不多时兵马司的巡骑来报,声称何云愁和雷隼联袂赴约。

各自掌管的执法堂和霹雳堂,出动百余名内炼好手。

紧接着,不到半刻的时间,七八道传信陆续送到纪渊的手上。

关于这场鸿门宴的地点,通脉武者共有多少,换血高手又有几位……

诸如此类的情报,皆被打探得一清二楚。

纪渊不由感慨,势力再大的江湖帮派,面对朝廷这样的庞然大物。

始终显得渺小无比,不堪一击。

“三分半堂和盐帮、漕帮,约在……平鼎坊的苦水铺子。”

纪渊两指捏着一封纸信,轻笑道:

“唱戏的台子已经搭好,千户有没有兴趣瞧个热闹?”

秦无垢轻轻吐息,吹熄那座红泥火炉,抬首问道:

“三分半堂共计召集两百好手,盐帮、漕帮准备更是充分,埋伏五百刀斧手。

其中不乏通脉二境、换血三境的高手,甚至以周笑缜密的心思,说不得还会请出大供奉。

你只带五十名缇骑,两位小旗,这点人镇得住场子么?”

纪渊面色如常,正色道:

“自古擒贼先擒王,底下的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这三座帮派,发号施令的龙头无非是何云愁、雷隼,周笑、唐怒四人。

他们都晓得朝廷的威严,未必敢公然抗法。

就算真个胆大包天,也有千户掠阵,怕个什么?”

秦无垢双手负后,轻声道:

“这三家是天京白道魁首,多少有些底蕴,小心马失前蹄栽了跟头。”

这位女子千户叮嘱一句,脚尖轻点,身形掠空。

矫夭如电光,瞬间闪出望楼。

“那就看何云愁他到底有多少本事了。”

纪渊那双赤龙眸子忽闪一下,翻身下楼落在呼雷豹背上。

今晚特地申请到黑龙台的腰牌,可于城中纵马。

“驾!去平鼎坊!”

……

……

平鼎坊,苦水铺子。

此处得名,是因为一口老井。

从中打上来的水,味道又苦又涩。

但煮沸之后,用于泡茶却是极好。

故而,不少茶楼和富户都会派人早早过来买水。

苦水铺子往里走,便是将军胡同。

周笑带着几个亲信,走进潮湿的巷子。

枯竹苇塘,民宅破居,像是许久无人来过。

一座没什么人气的客栈屹立,字迹斑驳的旗子招展。

“笑哥,怎么约在这等地方?”

一位面容严肃,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踏入将军胡同。

“何云愁主动提出。当年他和雷隼、苏孟,第一次见面就在苦水铺子的飞来客栈。”

周笑嘴角挂着一抹讥讽。

“那他是想重温故地?可已经物是人非,何必装出一副怀念的样子。”

唐怒言语耿直,眉头微皱。

“该不会有什么埋伏吧?何老二性子很阴,不像他大哥那样磊落。”

周笑缓缓摇头,眸光冷漠道:

“我已经把此处的所有居民、闲杂人等统统驱散,并且挨家挨户搜过一遍。

何云愁不是蠢人,他现在还没找到靠山,杀我等于得罪户部。

再说了,没有盐帮、漕帮的威胁,你以为三分半堂的其余人会服他做龙头大哥?”

唐怒听得不甚明白,但周笑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就点头道:

“笑哥说得有理。”

约莫过去两刻钟,脚步声如鼓点响起。

两道身影穿过夜色,来到飞来客栈。

一袭白衣的何云愁,一身武袍的雷隼。

“周老大,唐老大,气势汹汹邀我会面,究竟有什么要事?”

何云愁嘴角含笑,声音却很冷。

“我收到风声,有人耍阴招,想把私铸钱币的黑锅扣到盐帮头上,借北镇抚司之手,杀人!”

周笑眯起眼睛,兴师问罪。

“必定是误会一场,我们与两位老大早就达成合作,歃血为盟,怎么可能暗算盐帮和漕帮。”

何云愁眸光闪烁,冷淡道:

“恐怕是另有其人,煽风点火,挑拨咱们之间的关系。

据我所知,苏孟他与北镇抚司的秦无垢秦千户有些私交。

说不得,就是朝廷……”

咻!

一道哨箭发出。

彷如一点火星子坠入油锅。

发出噼啪的炸响!

哗啦!

空荡荡的偌大客栈。

人如潮水涌出,刀斧带起寒光。

周笑面沉如水,杀机毕露,直勾勾望向何云愁与雷隼:

“你要跟我火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