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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舰宛如燕子,随着春返大地,开始穿梭岛屿间。村里谈论谷河口传来的消息,说王室舰队正烦扰侵夺者,将长久以来势力庞大的海盗逐步毁灭,没收他们的船舰及财产。汉诺大人亲自派出他最好、最快的三艘船舰,领军的海狼术士呔戾,让索利亚到安卓群屿之间的每个商人都深深惧怕,舰队在欧瑞尼亚外海埋伏袭击王室舰队,但最后是王室舰队驶入谷河口湾,载着铁链紧锁的呔戾,奉命将汉诺大人带至弓忒港,以海盗及谋杀罪名接受审判。汉诺躲入谷河口山后的石宅邸,准备长期抗战,但温暖春意让他忘了生把火,于是五、六名年轻的国王士兵从烟囱突袭他,整团军队押解五花大绑的他在谷河口游街示众,带他前往接受审判。
格得听到这消息时,以挚爱且骄傲的语气说道:“他能成就一个王所成就的一切。”
悍提和砂格立刻从北路押解到弓忒港,黑克的伤势一稳定,也旋即登船载去,因谋杀罪名在王室法庭接受审判。他们裁决以绞刑,在中谷内带来极大的满足及沾沾自喜,恬娜和身边的瑟鲁只静静聆听一切。
其他船舰载着王派遣的人士而来,却不一定受到粗鄙弓忒镇民与村民欢迎:皇家巡官来此检视和平巡警及警察系统,同时听取平民抱怨及陈情;订税人及收税人;贵族前来拜访弓忒小领主,礼貌询问他们是否效忠黑弗诺王室;还有巫师一类的人随意来去,好像做得不多,说得更少。
“我想他们毕竟还是在找新任大法师。”恬娜说道。
“或是在搜寻技艺的误用,”格得说:“悖离的法术。”
恬娜本来要说“那叫他们往锐亚白领王宅邸找去”,但舌头在这些字词上打结。我刚要说什么?她想。我有没有跟格得说过……我真是愈来愈健忘了!我本来要跟格得说什么来着?啊,是我们最好在牛跑出去前,修好牧草园的低栅门。
在她心上总是有件事,十几件事,都是农庄上的活儿。“你从来不会只想着一件事,”欧吉安从前说道。即使有格得帮忙,她所有思绪和时间还是都投入农庄事务。他不像火石,他会与她分担家务——但火石是农夫,格得却不是。他学得很快,但有很多事情正等着他学习。两人不停工作,现在没多少时间可谈话。一天终了时,两人会一同进餐、上床欢爱、入睡,清晨起身,开始工作,反复又反复,像水车轮一般呈满又倾倒地轮回。日子如明亮水柱般不断洒落。
“嗨,妈妈。”一个瘦长的人站在农庄门口说道。她以为是云雀的大儿子,回道:“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小伙子?”接着她越过咯咯鸡群与成列鹅群,回望向他。
“星火!”她喊,跑向他,驱散了鸡鹅。
“好了,好了,”他说:“不要太激动。”
他让她拥抱,轻抚她脸庞,然后走进屋里,在厨房桌子边坐下。
“你吃过了没?见过艾苹了吗?”
“我可以吃点东西。”
她在充盈橱柜中翻找。“你现在在哪艘船?还在‘海鸥’吗?”
“不。”一阵静默。“我的船散了。”
她害怕地回身。“撞沉了?”
“不是。”他不带一丝幽默地笑着。“船员散了。王的手下攻占了‘海鸥’。”
“但那不是海盗船。”
“不是。”
“那为什么?”
“说是船长载着某些他们想要的东西。”他很不情愿地说道。他还是一样瘦,但看起来年纪更大,晒得黝黑,头发披散,削瘦脸庞依然像火石,但更瘦、更硬实。
“爸呢?”他问。
恬娜凝身不动。
“你没有先看望你姐姐?”
“没有。”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火石三年前死了,”她说:“中风。死在农场上,从小羊圈过来的小径上。清溪发现的。已经三年了。”
一阵沉默。他不知该说什么,也可能无话可说。
她在他面前摆下食物。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她立刻端出更多。
“你最后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他耸耸肩,嚼食。
她面向他隔桌坐下,晚春阳光涌进餐桌对面的矮窗,照映在炉火铜架上。
他终于推开盘子。
“那现在是谁管理农场?”他问道。
“儿子,这于你有何干系?”她问他,温柔却平淡。
“它是我的。”他以近似的语气说道。
一会儿后,恬娜站起身,收起他的盘子。“的确是。”
“你当然可以留下。”他非常别扭地说道,或许想开个玩笑,但他不是会开玩笑的人。“老清溪还在吗?”
“他们都还在。还有个叫鹰的男人,以及一个我收留的孩子,都在房里。你得睡在阁楼,我会把梯子架起来。”她再次面对他,“所以你是要留下来吗?”
“或许吧。”
二十年来,火石都如此回答她的问题,以不置可否拒绝她询问的权力,在她的无知上维持自由。颇为可怜、狭隘的自由,她心想。
“可怜的孩子,”她说道,“你的船员都散了,父亲过世,家里还有陌生人——都在同一天发生。你需要点时间来恢复。对不起,儿子,但我很高兴你在这儿。我冬天时常想着你在海上暴风里。”
他什么都没说。他无可给予,也无法接受。他椅子一推,正要起身时,瑟鲁走进房子。他半立,盯着她:“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被烧伤。瑟鲁,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儿子,他是个水手,叫星火。星火,瑟鲁是你妹妹。”
“妹妹!”
“我收养了她。”
“妹妹!”他再次说道,仿佛寻找证人般地环顾厨房,然后张大眼望着他母亲。
她回望他。
他走出大门,远远避开毫无动静的瑟鲁,将门在身后大力关起。
恬娜想对瑟鲁说话,但说不出来。
“不要哭。”不哭的孩子说道,走到她身边,轻触她的手臂。“他伤害你了!”
“瑟鲁!让我抱你!”她坐在桌边,将瑟鲁抱在腿上,抱在怀里。虽然瑟鲁已经快大得让她抱不住,也一直学不会如何自然地被拥抱,但她依然抱着她哭泣。瑟鲁将疤痕累累的脸颊俯低贴在恬娜脸侧,直到被泪沾湿。
黄昏时,格得与星火从农庄两边进了屋。星火显然已与清溪谈过,同时把整个情况想过一遍;而格得显然仍试图了解情形。晚餐时,除了小心翼翼的少量对话外,什么都没说。星火没抱怨不能睡他的老房间,以水手步伐跑上通往储物阁楼的梯子。显然他对母亲为他铺的床颇为满意,因为他一直睡到隔天日上三竿才下楼。
他立刻想吃早餐,也认为早餐就该端到他面前。他父亲一向被母亲、妻子、女儿伺候,难道他不如父亲?她该向他表现这点吗?她为他端上餐点,为他收下盘子,然后回到果园,与瑟鲁、香迪烧尽一堆威胁新结果子的黄褐天幕毛虫。
星火加入清溪与提夫。随着时间流逝,他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愈来愈长。需要劳力的粗活,及庄稼、绵羊需要的细活,由格得、香迪及恬娜做;而住在这里一辈子的两个老男人,他父亲的工人,带着他四处走动,诉说他们如何劳动,也真正相信他们自己是在劳动,与他分享他们的信念。
恬娜在屋里时变得哀伤。只有在户外、务农时,她的怒气,还有星火的存在带给她的耻辱,方能止歇。
“轮到我了。”她在两人房里,仅有星光点亮的黑暗中,对格得说道。“轮到我失去我最骄傲的事物。”
“你失去了什么?”
“我儿子。我没能把他养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失败了。我让他失败了。”她咬着唇,干枯双眼凝视黑暗。
格得未与她争辩,或说服她摆脱心里哀凄。他问道:“你认为他会留下吗?”
“会的。他很怕再尝试回到海上。他没告诉我船上的事实,至少不是所有事实。他是二副,我想他可能涉及运载赃物。二手海盗。我不在乎,弓忒水手都是半个海盗,但这件事上他说谎。他说了谎。他忌妒你。一个不诚实、善妒的人。”
“我想是害怕,”格得说,“不是邪恶。而且这是他的农庄。”
“那他就拿去好了!希望这里对他像对……”
“不,吾爱,”格得说,双手、声音都制止她:“别说……别说那邪恶的字眼!”他如此焦急、热切的诚恳,让她满腔怒气回复成原本的爱意,于是她喊:“我不会诅咒他,也不会诅咒这地方!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这件事让我如此懊悔,如此羞愧!我好懊悔,格得!”
“不,不,不。亲爱的,我不在乎那孩子怎么想我。但他对你太严厉了。”
“还有瑟鲁。他对待她就像……他说,他对我说:‘她做了什么让她变成那样?’她做了什么……!”
格得如常抚着她的长发,轻柔、缓慢,一再抚摸,让两人充满亲密欢愉的睡意。
“我可以再去牧羊,”他终于说道,“这会让你在这里的处境轻松点。只是工作……”
“我宁愿跟你一道走。”
他继续轻抚她的长发,似乎陷入沉思。“我想应该可以吧,”他说,“利苏上面有一两户也在牧羊的家庭,可是冬天来时……”
“或许有农夫会雇我们。我熟悉农事,还会养绵羊,而你会养山羊,学什么也都很快……”
“用草耙满有两下子的。”他喃喃道,诱她发出小小啜泣般的笑声。
第二天早上,星火很早起床,与他们共进早餐,因为他要跟老提夫去钓鱼。他从桌旁站起,以较平常更为和善的语气说道:“我会带一堆鱼回来当晚餐。”
恬娜一夜之间下定决心。她说:“等一下,星火,先把桌子清干净再走。把盘子放在洗碗槽,上面淋点水,晚上再跟晚餐的盘子一起洗。”
他盯视一会儿后说:“那是女人的工作。”一面戴上帽子。
“谁只要在厨房吃饭,就是他的工作。”
“不是我的。”他断然说道,走出大门。
她紧跟而出,站在门前阶梯。“是鹰的工作,却不是你的?”她质问道。
他仅点点头,穿过院子扬长而去。
“太迟了,”她说道,转回厨房,“失败了,失败了。”她可以感觉脸上每条僵硬的线条,在嘴边,在双眼间。“再怎么帮石头浇水,”她说:“它也长不大。”“你得趁他们还少不更事的时候就开始,”格得说:“像我这样。”
这次,她笑不出来。
两人辛劳一天后,回到家来,看到有人站在前栅门,跟星火交谈。
“那是从锐亚白来的家伙,对不对?”眼力敏锐的格得说道。
“来吧,瑟鲁。”恬娜说道,因为孩子停了一下。“什么家伙?”她有点近视,所以眯起眼隔着院子望着。“喔,是那个叫什么的买羊人。镇生。他回来这里做什么?寻人晦气的乌鸦嘴!”
她一整天都心情暴躁,因此格得及瑟鲁睿智地一声不答。
她走向栅门前的男人。
“镇生,你是来问小母羊的事吗?你晚了一年,不过今年生的那些,还有几只在羊舍里。”
“农庄主人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这么说的是吧?”
一听到她的语气,星火的脸色愈发阴沉。
“那我就不打扰你跟主人的谈话了。”她说道,正转身离去,镇生开口说道:“我有信息要给你,葛哈。”
“事不过三。”
“老女巫,你认识的老蘑丝,她身子不大好。她说,既然我要下到中谷来,她说:‘告诉葛哈太大,我在死前想见她一面,如果她愿意来。’”
乌鸦嘴,晦气的乌鸦嘴,恬娜想,满腔怨恨地瞪着带来坏消息的信差。
“她生病了?”
“病人膏肓。”镇生说,浮起一抹可能想表达同情的虚假微笑。“冬天生的病,她很快变得衰弱,所以她说要告诉你,她很想在死前见你一面。”
“谢谢你带来的消息。”恬娜肃然说道,转身进房。镇生与星火一同进了羊舍。
他们准备晚餐时,恬娜对格得及瑟鲁说:“我必须去。”
“当然,”格得说:“你若想,我们三人可以一起去。”
“你愿意吗?”终于在一整天后,她的脸庞亮起,乌云退散。“噢,”她说:“这……这好……我不想问……我想或许……瑟鲁,你想不想回小屋,欧吉安的小屋,一下下呢?”
瑟鲁静静思索。“我可以看看我的桃树。”她说道。
“是的,还有石南,还有西皮,还有蘑丝……可怜的蘑丝!我多么想,我多么想回到那里,但总觉得不对劲。有个农庄要管,还有所有的……”
她感觉好像有别的原因阻止她回去,不允许自己想着回去,甚至在渴望回去之前,都不知道存在这么一个原因。但无论原因为何,均如灰影,如遗忘的文字一般,隐匿而逝。“不知有没有人照顾蘑丝,有没有人去找治疗师。她是高陵上唯一的治疗师,但弓忒港那儿一定有人能帮她。可怜的蘑丝!我想去……现在太晚了,但明天,明天一大早。主人可以自己顾早餐!”
“他学得会的。”格得说道。
“不,他不会。他会找个笨女人帮他弄。啊!”她环顾厨房,表情明亮而炙烈。“真不想将我这二十年来刷在这张桌子上的心血都留给她。希望她懂得珍惜!”
星火把镇生带进屋内用晚餐,而依照一般待客之道,必须供他当晚住宿,只是买羊人不愿留下过夜。如果他留下,睡的就是她家的床,恬娜对此念头毫无好感。在春夜深蓝暮色里,她满意地看他返回村里招待人家中。
“儿子,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去锐亚白。”她对星火说,“鹰跟瑟鲁,还有我。”
他看起来有点害怕。
“就这样走了?”
“你也是这么走,这么回来的。”他母亲说道,“现在,星火,仔细听着:这是你父亲的钱箱,里面有七块象牙片,还有老桥男的借据,不过他还不出来,因为没东西可还。这四片安卓钱是火石连续四年将羊皮卖给谷河口修船商所赚来的,你那时还小。这三片黑弗诺钱,是索力跟我们买高涧农庄时付的钱。是我让你父亲买下那座农庄,也是我帮着他清理,脱手卖掉,所以我拿这三片,因为是我赚的。其余的,还有这座农庄,是你的。你是主人。”
高瘦的年轻人站在那儿,呆望钱箱。
“全部拿去吧,我不想要。”他低声说道。
“我不需要这些,但谢谢你,儿子。留着这四片。你结婚时,算是我送给你妻子的礼物。”
她将盒子收回火石一向放置的地方,橱柜最上层的大盘子后面。“瑟鲁,现在去把东西收好,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
“你什么时候回来?”星火问,语气让恬娜想起过去躁动、孱弱的孩子,但她只说:“孩子,我不知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来。”
她忙着拿出旅行靴履及背包。“星火,”她说道,“你可以帮我个忙。”
坐在炉火边的他,看起来茫然阴郁。“什么事?”
“找个时间去谷河口一趟,见见你姐姐,告诉她我回高陵去了。跟她说,如果她需要我,就送个信来。”
他点点头,看着格得已习于旅行,整齐迅速地收起少数私人物品,将盘子放好,让厨房回复整齐。之后,他坐到星火对面,将一条绳子穿过背包上的孔眼,好束起开口。
“这得用种特殊的结,”星火说:“水手结。”
格得沉默地从壁炉另一端将背包递给他,看着他沉默地示范绳结。
“像这样滑动。”他说道,格得点点头。
他们在黑暗寒冷的清晨离开农庄,太阳很晚才会照到弓忒山西面。在太阳终于绕过硕伟南峰,照耀在他们背上之前,只能靠走路保暖。
瑟鲁走路的速度已是去夏的两倍,但这段路程仍需时两天。下午时分,恬娜问道:“我们今天要不要去橡木泉?那里有个旅舍之类。我们在那里喝了杯牛奶,记不记得,瑟鲁?”
格得抬头,悠悠看着山边。“我知道有个地方……”
“很好。”恬娜说道。
在路上还不到可以看见弓忒港的高处转角前,格得转向路边一片伸入陡峭山坡的森林。西下落日为树干间与树枝下的阴暗斜斜送入一道道红金色光芒。三人沿着恬娜不识的小径爬了半哩多,突然遇到山坡的一道小阶,或是平台,背后的山崖及围绕的大树阻挡强风进入这片碧绿草地。从那里,可以直直望向北方高山,而从巨大杉树间可以清晰看到西海。一片寂静中,只有风袭时的林涛。一只山云雀悠长甜美地在阳光下唱着,然后落入鸟巢,隐藏在人迹罕至的翠草间。
二人吃着面包及奶酪,看着黑暗从海面往高山蔓延,用披风堆成床铺睡下,瑟鲁靠着恬娜,恬娜靠着格得。恬娜深夜里醒来,附近一只猫头鹰正呼呼叫,重复如钟鸣般的甜美乐音,而在远方山上,它伴侣回应如钟声魅影。“我要看着星辰落入海里。”但她随即又怀着心中宁静,坠入沉眠。
她在灰白清晨苏醒,发现格得坐在身旁,披风紧裹肩膀,穿过树林望向西方。他黝黑的脸庞十分沉定,全然静默,如同她许久以前在峨团海边所见。现在,他的双眼不同于当时的低垂,而是望向浩瀚无涯的西方。随着他的眼神,她看到旭日初升,玫瑰与金色荣光,澄澈地映照在整片天际。
他转头身面对她,而她说道:“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你。”
“赐生者。”他说道,然后俯身向前,吻着她的胸脯与口唇。她拥抱他片刻。两人站起,唤醒瑟鲁,继续前行。他们走入树林时,恬娜回头向那片小草地望了一眼,仿佛命令它,守护她曾在此感到的喜悦。
旅行第一天的目标通常只是前进;今天,他们会抵达锐亚白,恬娜满心挂记的都是蘑丝阿姨,想着她发生什么事、是不是真的濒临生死边缘。但随着天色及路程的进展,她的脑海无法抓住关于蘑丝的思绪或其余念头。她很疲惫,不喜欢再次走向死亡的感觉。他们经过橡木泉,沿峡谷向下,再度爬坡。抵达最后一段通往高陵的漫长上坡路时,她双腿沉重难举,思绪驽钝混乱,牢抓某个字或景象,直到它变得毫无意义。欧吉安家里的碗盘柜,或是看到瑟鲁的玩具草袋而浮现的“骨头海豚”几个字,不断重复。
格得迈着轻松的旅人步伐节奏,瑟鲁在旁疲累行走。不到一年前,同个瑟鲁因为这段长坡累得不成人样,必须让人抱。但那是因为历经更漫长的全天跋涉,而孩子当时尚未自她遭受的惩罚恢复。
她老了,老得不能走这么快。上坡如此困难。老太婆应该待在家里炉火边。骨头海豚、骨头海豚;骨、捆、捆缚;骨头人、骨头动物……他们走在前头,他们等着她。她缓慢。(.整*理*提*供)她疲累。她挣扎爬上最后一段山路,来到两人站立处,高陵上平坦坡道。朝左是锐亚白的屋顶,往山崖边下斜;往右是通往宅邸的路。“这边。”恬娜说道。
“不对。”孩子说,指着朝左的村庄。
“这边。”恬娜又道,然后往右边走去。格得跟随她而行。
两人走在核桃果园及草原间。这是个初夏的暖热傍晚,鸟儿在果园树间或近或远歌唱。那个她记不起名字的人,从大宅前的路上朝他们走来。
“欢迎!”他说道,然后停步不前,向他们微笑。
两人止步。
“多么伟大的贵客,前来造访锐亚白领主宅邸啊。”他说道。土阿禾,不是他的名字。骨头海豚,骨头动物,骨头孩子。
“大法师大爷,”他低低鞠个躬,格得依样回礼。
“还有峨团的恬娜女士!”他对她鞠个更低的躬,而她当场跪在路间,头向下伏低,直到双手平贴尘土,弯身到嘴巴也紧贴路上尘土。
“现在爬过来。”他说道,她开始朝他爬去。
“停。”他说,而她停止。
“你们会说话吗?”他问。她什么都没说,嘴里涌不出字句,但格得以一贯的静谧声音回道:“会。”
“怪物在哪?”
“我不知道。”
“我以为女巫会把她的使役小鬼一起带来。但她带了你,大法师雀鹰大爷。多美妙的替代品啊!我只能为这世界除净所有女巫及怪物,但是对你,曾经是个人的你,我可以谈话。你至少能够理智对话,同时有能力了解惩罚的意义。我想你以为你已经安全了,你选的王安坐王位上,而我的主人,我们的主人,被毁灭。你以为一切尽遂你意,毁去了永生的承诺,对不对?”
“不对。”格得的声音说道。
她看不到他们。她只看得到面前的道路,尝到它的味道。她听见格得说话,他说道:“惟死亡,得再生。”
“呱,呱,唱诗歌,柔克师傅,学校师傅!多好笑的景象啊,伟大的大法师穿得像牧羊人,内在毫无一丝魔法、毫无一字力量。你会念咒吗,大法师?小咒语就好,小小的幻象诵咒?不会?一个字也不会?我主人打败了你。你现在知道了吗?你没有征服他。他的力量依然活着!我可能会让你多活一会儿,见识这份力量,我的力量。见识那位老头,我让他免于死亡,必要时还可以拿你的命来用。还能看你那多事的王自取其辱,他那些娘娘腔的朝臣,愚蠢的巫师,居然在找个女人!找个女人来统治我们!但规矩在这里,主宰在这里,这里,在这大屋里。这一年来,我不断吸引他人前来,那些知晓真正力量的男人。有些从柔克来,就从那些学校师傅面前离开;还有从黑弗诺来的,就从那个所谓的莫瑞德之子面前离开。那个王想让女人宰制他,以为自己安全到能以真名昭天下。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大法师?你记得我吗?四年前,你还是伟大的众师之尊,而我只是柔克的一个普通学生?”
“你叫白杨。”充满耐心的声音说道。
“我的真名呢?”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
“什么?你不知道?你找不出来吗?法师不是知晓一切真名吗?”
“我不是法师。”
“喔,再说一遍。”
“我不是法师。”
“我喜欢听你说。再说一次。”
“我不是法师。”
“但我是!”
“是的!”
“说!”
“你是法师!”
“这比我想象得还要好!我想捕小虾,却抓到大鱼!来吧,来见见我的朋友。你可以用走的,她可以用爬的。”
于是他们走在往锐亚白领主宅邸的路上,进了屋,恬娜四肢贴地爬在路上,爬上通往大门的大理石阶梯,爬过大厅及房间的大理石走廊。
屋里一片黑暗。黑暗中,恬娜脑海也是一片黑暗,她愈来愈不了解他人言语,只能清楚听到某些字句及声音。她听得懂格得说的话,他说话时,她想着他的名字,牢牢在脑海里抓住。但他很少说话,只是回答那个不叫土阿禾的人。那人偶尔会对她说话,叫她母狗。“这是我的新宠物。”他对别人说,其中几个站在蜡烛投下阴影所形成之黑暗中。“你们看我把她训练得多好?打滚,母狗!”她打个滚,男人们笑了。
“她有只小狗,”他说道,“我本来打算完成对她的惩罚,因为她只烧坏了一半,不过她带来给我的,是一只她抓到的鸟儿,一只雀鹰。明天,我们来教他如何飞翔。”
其他声音说出字词,但她再也无法理解。
某样东西系上她的颈项,然后她被逼着爬上更多台阶,进到一间满是尿液、腐肉、香花的房间。有声音在说话。一只石头般冰手衰弱地敲她的头,有个东西大笑“欵、欵、欵”,仿佛一扇来回吱嘎的老旧门屝。有人踢了她,要她沿厅堂向前爬行。她爬得不够快,所以胸脯及口唇遭受踢击。然后一扇门轰然关起,沉默,黑暗。她听到有人哭泣,想到那是孩子,她的孩子。她想要孩子别哭。终于,哭泣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