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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在领主的广阔田原上曝晒稻草,在明亮晨光中四散草坡上。恬娜遥望,看到其中三名刈割人是妇女,其余两名男子,一个是男孩,另一人弯腰驼背、满头花白。她沿着一排干草堆走上前去,询问妇人关于戴皮帽男子的事。
“他从谷河口来,”刈割人说:“不知他去了哪儿。”别人也走上前来,高兴有机会休息片刻。没人知道中谷来的男人去哪儿,不知他为何没跟大伙儿一块割草。“那种人待不住,”白发苍苍的男子说:“懒惰。太太,你认得他吗?”
“我情愿不认识。”恬哪道:“他在我家附近贼头贼脑,吓到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自称‘悍提’。”男孩说。别人看着她或别过头,一语不发。他们发现她就是住在老法师家的卡耳格女人——他们是锐亚白领主的佃农,对村民心存戒意、对任何与欧吉安有关的事怀抱猜疑。他们挥动镰刀,转身离去,再次四散各处继续工作。恬娜从山边草原下山,走过一排橡树,往路上行去。
路上站着一名男子。她心跳加快,走上前面对他。
来人是领主巫师白杨。他优雅倚着高长松木巫杖,站在路边树荫下。她来到路上时,他说:“你是来找工作吗?”
“不是。”
“我主人需要人手。天气愈来愈热,稻草必须尽快收割好。”
对火石寡妇葛哈而言,他说的一切合情合理,因此葛哈礼貌回答:“依你的技艺必定能延迟降雨,直到稻草收割完毕。”但他知道她是欧吉安临死前告知真名的女子,且因明白这点,他方才的话摆明刻意侮辱,并且虚伪,等于明显警告。她原本希望问他,是否知晓名叫“悍提”的男子目前人在何方,但现在她说:“我来告诉这里的工头,他请来割稻草的男子在我村里行窃,还犯下更重的罪,不会是他想请的工人。但那人好像已经不在。”
她冷静望着白杨,直到他勉强答道:“我不知道任何关于这些人的事。”
欧吉安去世的清晨,她以为他是个年轻人,穿着灰披风、手握银巫杖,是高大英俊的少年。但他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年轻,也许他很年轻,却枯槁憔悴。他的眼神跟声音如今显露轻蔑,因此她以葛哈的声音回答:“你说的是。很抱歉。”她不想招惹他。她转身要往村里走,但白杨说道:“慢着!”
她停步。
“你说他不仅是个小偷。但蜚语廉价,而女人的碎嘴更胜盗贼。你来此处,在工人间挑起纷争,像女巫一样散布诽谤遥言的巨乱种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女巫吗?我看到那黏腻在你身边的肮脏妖怪时,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如何出生、不知道你的目的吗?想毁掉那怪物的人做得不错,但他该完成他的工作。你隔着老巫师的尸体反抗过我一次,我当时看在他和在场其余人的面子上,隐忍未发,但你这次太过分了。女人,我警告你,我绝不允许你踏在这片领地上!如果你胆敢违犯我的旨意,甚至敢再对我说话,我会放狗把你赶出锐亚白,追落高陵山崖。听懂了吗?”
“不,”恬娜说:“我永远不懂像你这样的男人。”
她转身往山下走去。
某种轻抚般的碰触窜上她背脊,头发在顶上竖立。她原地转身,看到巫师将巫杖伸向她,黑暗闪电围绕四周,他双唇微张,准备发话。她立时心想,就因格得失去法术,我以为男人也都丧失能力,但我大错特错!然后,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响起:“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两名来自黑弗诺的男子从道路另一端的樱桃园走出来。他们以平和有礼的表情看看白杨,又转向恬娜,仿佛遗憾必须阻止巫师对中年寡妇下咒。但这行为真的,真的不太合宜。
“葛哈女士。”身着绣金衬衫的男子说道,向她鞠个躬。
另一名明亮大眼的男子,也一面微笑一面向她行礼,说:“我想,葛哈女士跟吾王一样,对公开冠用自己真名一事想必毫无惧意。在弓忒时,或许她偏好我们以她的弓忒名称呼;但她曾配戴自叶芙阮后再无女子配戴过的环,了解其行谊后,我希求表达自己的崇高敬意。”他自然地单膝下跪,非常轻巧快速地举起恬娜的右手,以额轻触她手腕,然后放开,起身,露出和蔼、隐含默契的微笑。
“啊,”恬娜说道,既慌慌然,又暖彻心扉,“世上有各种不同的力量……谢谢。”
巫师呆若木鸡站着,双眼大睁。他闭起嘴,未继续诅咒,也收回巫杖,但一股明显的阴气依然笼罩在巫杖及他双眼四周。
她不知道他是否原就知道她是环之恬娜,还是此刻才发现。无所谓,他已恨她入骨。身为女人就是她的错,在他眼里,没有什么可加深或弥补这项罪过,没有责罚可谓足够。他眼看瑟鲁遭受的暴行却表赞许。
“大人,”她对较年长的男子说道:“只有坦诚回应才不至污蔑您身为吾王使者的言行。我盼望荣耀王上与其使者,但我自身的荣誉却要求沉默,直至吾友允我开口。我……诸位大人,我相信他终将捎来讯息。只请诸位高抬贵手,允许他更多时间。”
“自当如此。”一人说道,另一人也同意。“他需要多少时间都可以。而女士,您的信任比任何事物更荣耀我们。”
她终于转向通往锐亚白的道路,心神震惊于突来的惊吓与变化、巫师痛击的恨意、她自身愤怒的鄙视、突然了解巫师有意愿与能力伤害她而带来的恐惧、因受到王廷庇护而恐惧突然终结。这些使者搭乘白帆大船,来自苦难的避风港、剑塔、王座,来自正道及秩序中心。她内心满溢感激之情。王座上的确有位王,在他的王冠中,最重要的珍宝将是和平符文。
她喜欢那名年轻男子的脸,聪颖和蔼,宛如对女王般对她屈膝下跪,还有那藏有一丝默契的微笑。她转身回望,使者与巫师白杨一同走向宅邸,两人与巫师似乎友善交谈,仿佛刚才一切并未发生。
这一幕让她期盼满满的信任消退些许。当然,他们身为朝臣,本不应争执或评判反对,而他是巫师,且是宅邸主人的巫师。不过,她想,他们也毋须这么自在地与他共行畅谈吧。
黑弗诺来的一行人在锐亚白领主的款待下待了几天,或许希望大法师会改变心意去找他们,但他们未主动寻他,也未逼问恬娜他的下落。他们终于离开后,恬娜告诉自己,必须决定未来去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下,却有两个强烈的理由必须离开:白杨与悍提,任一个都不可能放过她与瑟鲁。
但她发现下定决心不容易,离开变得不可思议。若现在离开锐亚白,她会真正离开欧吉安、失去他——只要她洒扫他的房子、替他的洋葱除草,她就不会失去他。此外她想到:“在下面那边,我永远不会梦到天空。”她想,在凯拉辛来过的此处,她是恬娜;到了中谷,她将再只是葛哈。她拖延,对自己说:“难道我该怕那些混混、躲避他们?他们正希望我这么做。难道就该让他们任意决定我的去留?”她告诉自己:“我把奶酪做完就好。”她让瑟鲁随时待在她身旁。日子一天天过去。
蘑丝带来消息。恬娜问她关于巫师白杨的事,没告诉她整件事,只说他威胁她——很可能他原本仅打算如此。蘑丝通常避开老领主的领土,但她对那里发生的事情颇感兴味,因此不讨厌有机会去那儿见见朋友——包括一名教她接生的妇人,及其余教她医治或搜寻的人。她诱导她们讨论宅邸里发生的事。她们都憎恨白杨,因此很愿谈论他,只是怨恨跟恐惧占了故事的一半。不过,虚构中亦有事实。蘑丝本人证实,少主,也就是领王的孙子,一向身强体壮,虽然个性害羞、郁闷,“怯怯的。”她说。直到三年前白杨来此。少主的母亲过世,老领主请柔克派一名巫师来。“来做什么呢?尤其欧吉安大爷只不过一哩外?而且那宅邸里的人,本都是巫师。”
但白杨来了。他除表敬意外,跟欧吉安素无接触,而且,蘑丝说道,他一直待在宅邸。自那时起,愈来愈难得见到那孙子,据说他日夜卧床,“像生病的婴儿般,完全皱缩起来”,一名曾因杂务而进屋内的妇人说道。但老领主——蘑丝坚称他“已一百岁,或快到,或更老”,她对数字无恐惧亦无敬意——精神奕奕,她们形容“精力充沛”。有名男仆(他们只允许男仆人宅邸服侍)告诉其中一名妇人,老领主请了巫师来让他长生不老,那男仆说,巫师正用他孙子的生命喂养他。这男仆觉得并无不妥,“谁不想长生不老?”
“啊。”恬娜说,有点受惊,“这真是个可怕的故事。这件事村里都没提吗?”
蘑丝耸耸肩。这又是件“算了”。强势者的作为不是弱势者能评断的,同时,有种隐约盲目的忠诚深植这片土地:那老头是他们的主子,锐亚白领主,他做什么不关别人的事……蘑丝显然也这么觉得。“很危险,”她说:“那种技法一定会出问题。”但她没说那是邪恶的。
宅邸那儿没看到悍提的身影。由于渴望确定他是否已离开高陵,恬娜问了一两名相识村民,是否见过此人,但她得到不情愿且敷衍的答案,他们不想介入她的是非。“算了……”只有老阿扇待她如朋友与村人,这也可能是因为他的视力衰弱到看不清瑟鲁的模样。
她现在连进入村庄,或只要离开房子,都把瑟鲁带在身边。
瑟鲁不觉得如此束缚令她厌烦,她像年幼孩子般腻在恬娜身边,陪她工作嬉戏。她的游戏就是挑花绳、编篮子,还有玩两具骨雕玩偶,原本装在恬娜从欧吉安橱柜中找到的小草袋里。其中一个可能是狗或羊,另一个是人偶。恬娜感觉不到它们有任何力量或危险,蘑丝也说“只是玩具”,但对瑟鲁而言,它们却有无穷魔力。她会连续几个小时依沉默的故事情节发展移动这两具小玩偶。她游戏时不说话。有时她为小人儿和动物盖房子,有石堆和稻草泥屋。小玩偶随时装在小草袋中,放在她口袋里。她正学习纺线,用烧毁的手握绕杆,另一手旋转纺锤。自从来到这里,她们定期梳理山羊,如今已有一大袋丝软的山羊毛可纺成线。
“但我应该教导她,”恬娜想,心思混乱。“欧吉安说过,教导她一切。但我在教她什么呢?烹饪跟纺线吗?”然后另一部分心思以葛哈的声音说道:“难道这些不是真正、必要、尊贵的技艺吗?难道智能只存于文字而已?”
然而,她担心这件事,所以某天下午,瑟鲁坐在桃子树荫下拉扯羊毛清理、打散毛团,然后开始梳理毛发时,她说:“瑟鲁,或许你该开始学习事物的真名。在某种语言中,所有事物都拥有自己的真名,行为跟语言能合而为一。兮果乙说这种语言,将群屿从海洋深处抬起。这是龙说的语言。”
孩子沉默聆听。
恬娜放下钢丝刷,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在这种语言中,”她说,“这是拓。”
瑟鲁看着她的动作,然后重复说“拓”,但没出声,只用右边被疤痕微向后拉扯的嘴唇形成这字。
石子躺在恬娜掌心,还是石子。
两人沉默。
“还不到时候,”恬娜说:“这不是我现在该教你的。”她让石子坠地,拾起梳子,还有一把灰蓬蓬的羊毛可开始梳理。“也许你取得真名后,才该开始学习这些。不是现在。现在,只要听。现在是听故事的时间,是你该开始学会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可以跟你说群屿和卡耳格大陆的故事。我跟你说过一个从我朋友缄默者艾哈耳那儿听来的故事,现在,我要跟你说一个我朋友云雀说给孩子听的故事。这是安道耳与阿伐得的故事。在如同‘永远’那么悠久以前,如同偕勒多岛那么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叫安道耳的人,他是樵夫,常独自上山。有一天,在森林深处,他砍倒一棵大橡树,橡树倒下时,用人声对他大喊……”
两人度过一个愉快午后。
但那晚,恬娜躺在沉睡孩子身边,无法入眠。她辗转反侧,担心一个又一个琐碎忧虑:我有没有关好牧地栅门;我的手是因为刷毛而痛,还是风湿要开始犯了……诸如此类。然后她变得非常不安,觉得屋外有噪音。为什么我没养只狗呢?她想,没养狗真是笨极了。现下世道里,独居妇人跟小孩应该有只狗。但这是欧吉安的房子!没人会来这里犯下罪行。但欧吉安死了,死了,埋在森林边缘的树根下。没有人会来。雀鹰不在了,逃跑了,他甚至不再是雀鹰,只是影子般的男人,对任何人都没用处,一个被逼着存活的死人。而我毫无力气,我没什么用处。我说出创生之语,它却消逝在我口里,毫无意义。一颗石子。我是女人,老女人,软弱,愚蠢!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我碰触的一切都会变为灰烬、虚影、石块。我是黑暗的生物,充斥黑暗。只有火焰能净化我。只有火焰能吞食我,完全吞食我,像……
她坐起身,大声用母语喊道:“诅咒逆转,逆转!”举起右臂,直直指向紧闭门扇,从床上跳起,走到门口,一把推开,对着多云夜空说道:“你来得太晚了,白杨。我老早就被吞食了。去清理你自己家吧!”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只有一股淡淡、酸酸、污秽的燃烧味,像烧焦的布料或头发。
她关上门,用欧吉安的巫杖倚住,然后转身看到瑟鲁依然沉睡。她一夜无眠。
早晨时分,她带着瑟鲁进村,去问阿扇想不想要两人纺织的毛线。这是个藉口,让两人远离房子,暂时走入人群。老人说他很乐意编织这捆毛线,然后他们在大漆扇下聊天,学徒皱眉,继续让织布机喀喀作响。恬娜与瑟鲁离开阿扇屋子时,有人闪躲入她住过的小屋处拐弯。有黄蜂或蜜蜂之类的东西螫着恬娜后颈,四周一片雨声滴答。来了一场夏季暴雨,但天空无云……小石头。她看到碎石打在地上。瑟鲁惊讶而困惑地停住,四处张望。几个男孩从庄屋后跑出,半隐半现,相互叫嚣、大笑。
“来吧。”恬娜平稳地说,两人继续往欧吉安的屋子走去。
恬娜全身发抖,愈走愈抖,但试着不让瑟鲁发现,她看起来有点担心但不害怕,不了解发生什么事。
一入屋内,恬娜便知道她们在村里时,有人进来过。屋内闻起来像烧焦的肉跟毛发,两人的床铺也凌乱不堪。
她试图想法子,便知道有人对她施了咒。她颤抖不止,脑子一片混乱、迟钝、无法决定。她无法思考。她说了那个字,石头的真名,却当面遭石头抛击——一张邪恶的面孔,丑恶的面孔——她不敢说话……她不能说话……
她以母语想着:“我不能用赫语思考,绝不行。”
她可以用卡耳格语思考,但不灵敏。仿佛要请她好久以前曾是的女孩阿儿哈从黑暗中走出来帮自己思考,来帮助自己,如同她昨夜帮助自己将巫师的诅咒反转一般。阿儿哈不知道恬娜与葛哈知道的大部分事,但她知道该如何诅咒、如何生活在黑暗中,以及如何沉默。
这点很难做到,沉默。她想大叫,她想说话……去找蘑丝,告诉她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她必须离开,至少该道别。她想对石南说:“石南,这羊现在都是你的。”而她以赫语顺利说出,好让石南明白,但石南不明白,她张大眼睛,笑道:“它们是欧吉安大爷的羊!”
“那……你……”恬娜想说“继续为他养羊”,但一阵致命的思心袭入她的身体,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叫:“白痴、傻瓜、蠢材、女人!”石南呆望,停止大笑。恬娜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抓住石南,要她转身看在挤奶棚里波动的奶酪,然后不断来回指着它们,直到石南含糊地点点头,又开始大笑,因为恬娜举止非常奇怪。
恬娜向瑟鲁点点头……过来……然后走进屋内。恶臭变得更强烈,让瑟鲁害怕畏缩。
恬娜拿出两人的行囊与旅鞋,在自己袋子里放入替换的洋装及衬衣、瑟鲁的两件旧洋装、半完成的新洋装、多出来的布、她为自己及瑟鲁刻出的纺锤、纺缚、一点干粮以供路上充饥、一陶瓶水。瑟鲁的包袱则装着瑟鲁最好的篮子、装着人形及动物玩偶的草袋、几根羽毛、一块蘑丝给她的小迷宫毡,还有一袋坚果及葡萄干。
她想说:“去帮桃树浇水。”但不敢说出口。她把孩子带出门,比给她看。瑟鲁小心翼翼灌溉细小幼苗。
她们迅速而沉默地洒扫整理屋子。
恬娜将一只水壶放回柜上,瞥到另一端的三本大书,欧吉安的书。
阿儿哈看到它们——对她来讲无足轻重,只是装满纸片的大皮盒。
但恬娜盯着它们,啮咬指节,皱起眉头,努力想决定、想知道该怎么做、该如何搬运。她搬不动,但必须搬。它们不能留在这遭玷污、仇恨曾经踏入的屋子内。它们是他的,欧吉安的,格得的,她的。知识。教导她一切!她将原本装着羊毛与毛线的提袋倒空,然后将大书一本叠着一本放入,最后以末端有环的皮绳绑紧袋口固定。“我们得走了,瑟鲁。”她说卡耳格语,但孩子的名字是一样的,原本就是卡耳格文,是火焰、燃烧。她跟来,不问问题,背上装满她所有财产的小行囊。
她们拾起榛树棍和赤杨枝手杖,将欧吉安的巫杖留在门边阴暗角落,敞开门户,让海风自由进出。
动物般的直觉引导恬娜避开田野与来时山路。她握着瑟鲁的手,从陡峭牧地抄近路,接到通往弓忒港的曲折小径。她知道,如果遇上白杨,一切都徒劳无功,然后想到,他可能在路上等她,但或许不会在这条路上。
下坡路走了一哩左右,她开始能思考。她起初想的是,自己选对了路,因为赫语词汇渐渐回到脑海中,一阵子后,真言也返回,因此她弯下腰,捡起一颗石子握在手中,在心底说“拓”,将石子放入口袋。她面向宽广天空与繁复云层,在心里说了一次“凯拉辛”。然后如同澄澈天空,她的思绪也变得清明。
她们走到一条长窄道,两旁高立荒芜土丘,狰露岩脉投下遮蔽阴影,让她微微不安。路一转,她们看到深蓝海湾就在下方,雄武双崖间正航入一艘满帆的美丽船舰。恬娜上次看到这种船时很害怕,但这次不怕了。她想一路跑下山去迎接。
只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们依瑟鲁的速度走,比两个月前快得多,下山的路程也轻松。但船舰朝她们飞奔而来,乘着法术风,船像飞翔天鹅般飞跃海湾,在恬娜与瑟鲁还没走到下段长弯之前,船已入港。
对恬娜来说,城镇无论大小,都非常奇特,因她从未在其中生活。她曾有一阵子看过地海最伟大的城市黑弗诺,以及好多年前,她曾与格得一起航入弓忒港,但他们未在街道停留,便直接爬坡上高陵。她唯一认识的另一座镇,是她女儿住的谷河口,一座慵懒和煦的小港镇,只要有艘商船从安卓群屿来,就是大事,居民绝大部分话题都围绕鱼干打转。
她与孩子走在弓忒港街道上,太阳依旧高悬西方海上。瑟鲁毫无怨言走了十五哩路,也没有累倒,不过她一定很累了。恬娜也很累,因为前晚一夜无眠,而且过度忧虑,欧吉安的书也是沉重负荷。半途,她将书放入背包,把干粮跟衣物放入羊毛袋,稍有纾解,但没改善太多。因此两人拖着疲累脚步,穿过外围屋舍,来到城门前。道路穿过门前一对石龙后变成街道。城门守卫便站在那儿检视她们。瑟鲁将烧毁的脸转向肩膀,将烧毁的手藏在围裙下。
“你会住在镇上旅舍吗,太太?”守卫问道,仔细瞧着孩子。
恬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不知道城门前会有守卫。她没钱可付过路费或住宿费。她在弓忒港半个人也不认得,除了……她想到上山来埋葬欧吉安的巫师,但他叫什么?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她呆立,嘴巴微张,像石南一样。
“过吧,过吧。”守卫无聊地说道,转身背对她们。
她想问他,怎么走到往南穿过岬角、通往谷河口的海边道路,但她不敢再引他注意,以免被认定是名流浪妇、女巫,或是任何他跟那对石龙要阻在弓忒港外的东西。所以她们穿过石龙中间——瑟鲁稍稍拾起头看看它们——然后沿着铺路卵石,一步步向前踏,愈来愈感惊异、慌张、窘迫。恬娜觉得世上任何人或任何东西都从未被挡在弓忒港外,什么都在这儿。石造高房、马车、大车、板车、牛只、驴子、市集、商店、人群、人、人……愈往里走,人愈多。瑟鲁紧抓恬娜的手,侧身而行,用头发藏住脸。恬娜紧抓瑟鲁的手。
她认为两人没办法住在这里,唯一能做的是继续往南走,一直走到天黑,就快了,然后希望有办法在树林扎营。恬娜选了一位穿着一片大白围裙,正关上店铺百叶窗的壮硕妇人,决心问她向南出城的路。妇人紧实红润的脸庞看来还算和善,但正当恬娜鼓起勇气要对她说话时,瑟鲁紧抓住她,仿佛要将自己靠着她躲藏起来。她一抬头,看到戴皮帽的男子从街道彼端朝她走来。他也看到她,驻足不前。
恬娜一把握住瑟鲁手臂,半拖半挥拉她转身。“快来!”她说,然后大踏步走过那男子。一旦越过他,她走得更快,往日落海面的闪耀、夜色,及这条陡峭街道底端的船埠与码头下山走去。瑟鲁在她身边跑步,发出刚烧伤时一样的嘶哑呼吸声。
高大船桅映着红黄色天空晃荡。那艘大船已收起船帆,停泊在一艘有桨帆大木船之后,倚着石码头。
恬娜回过头去。那男人在不远处尾随,脚步不疾不徐。
她跑上码头,但一段路之后,瑟鲁绊倒,无法继续前进,喘不过气。恬娜抱起孩子,孩子紧攀着她,将脸埋在恬娜肩膀里。但背负这如此重担,让恬娜几乎无法移动。她双腿颤抖,跨出一步、一步、又一步。她走到架在码头跟甲板间的小木桥,手扶上栏杆。
甲板上一名光头、精瘦的水手上下打量她一眼。
“怎么了,太太?”他说。
“这……这是从黑弗诺来的船吗?”
“当然,从王城来的。”
“让我上船!”
“嗯,这我可办不到。”水手说道,咧嘴而笑,但他眼光移动,看着站到恬娜身边的男人。
“你不用跑走。”悍提对她说:“我对你没有恶意,我不想伤害你。你不了解。我是带她求救的人,不是吗?我真的很抱歉,发生这种事。我想帮你照顾她。”他伸出手,仿佛难以自抑、受到吸引去碰触瑟鲁。恬娜无法移动。她答应瑟鲁,不再让他碰触她。她看到那只手碰到孩子外露、缩避的手臂。
“你找她有何事?”另一个声音说道。一个水手站在光头水手的位置,是个年轻人。恬娜以为是自己的儿子。
悍提连忙回答:“她抱着……她带走我的孩子,我的侄女。她是我的。她对孩子施咒,偷走她,你看……”
她完全无法说话。言语又离她而去,从她身上被剥夺。那年轻水手不是她儿子。他脸庞消瘦严肃,双眼明澈。她看着他,找到词句:“让我上船,拜托你!”
年轻人伸出手,她握住,他领她过桥板,上船舰。
“在这里等一下。”他对悍提说,然后对她说道:“跟我来。”
但她的腿再也撑不住。她瘫在黑弗诺大船甲板上,抛下沉重提袋,但紧抱孩子。“别让他带走她,喔,别让它们夺走她。别再来了,别再来了,别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