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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欧吉安的讯息带到中谷农庄的买羊人镇生,某日午后来到法师的屋子。
“欧吉安大爷已经不在了,你会卖了他的羊吗?”
“可能吧。”恬娜不置可否。她已开始思考,若留在锐亚白该如何过活。欧吉安一如其余巫师,受依赖他技力的人供养,这包括弓忒岛上每个人。只要他开口,就会有人满怀感激地送上他需要的事物,区区薄礼博得法师的好感,的确划算。但他从不要求什么,反而必须送出别人提供或径自留置门口的多余食物、衣物、工具、家畜、各类生活必需品及摆设。“我要这些何用?”他会两手抱满愤怒吵杂的鸡群、一大捆织锦或好几罐腌甜菜,困惑询问。
但恬娜将她的生计都留在中谷。她仓卒离开时,没想过会留多久。她没随身带着火石私藏的七片象牙钱,不过在村里,那笔钱除了用来买地买家畜、与贩卖帕猁威毛皮、洛拔那瑞丝绸给富农及小领主的弓忒港行商交易外,也没多大用处。火石的农场供给她和瑟鲁一切日常所需,但欧吉安的六头山羊、豆藤与洋葱是怡情养性用的,而非必需品。她一直依靠他的存粮、村民看在他面子上送她的一些礼物与蘑丝阿姨的慷慨过活。昨天女巫才说:“亲爱的,我的环颈鸡刚孵化一窝小鸡,等它们开始可以自己吃东西后,我带两、三只给你。法师不肯养,嫌它们笨又吵,但屋前怎么可以没有小鸡在门口跑?”
蘑丝自己的鸡群的确随意进出她的大门、睡在她床上,不可思议地为那黑暗、烟雾弥漫、臭气冲天的房子增添更浓烈的气味。
“有只褐白相间的一岁母羊,产的奶很不错。”恬娜对那尖瘦脸男人说。
“可能的话,我想买一整群。”他说:“总共只有五、六只,对吗?”
“六只。你要看的话,它们都在上面牧地那儿。”
“我会过去看看。”但他没移动。双方当然都不会表现得太急切。
“看到那艘大船进港吗?”他说。
欧吉安的屋子面朝西北,因此只看得到海湾多岩的岬角与雄武双崖,但在村里某几处,则可沿着通往弓忒港的陡峭道路,直视码头及整个港湾。赏船是锐亚白普遍的休闲,通常有一、两位老者坐在铁匠屋后的长椅上,盘据最佳景点,虽然一辈子可能从没走过那条通往弓忒港的十五哩弯道,他们依然看着船只往来,将那奇特却熟悉的景象当作娱乐。
“铁匠儿子说是从黑弗诺来的。他那时在港口采购铁块。昨天很晚才进港。他说那艘大船来自黑弗诺大港。”
他说话可能只是为了不让她思考羊群的价钱,狡狯眼神可能只是眼睛天生形状。但弓忒这块穷乡僻壤,这个只以巫师、海盗、山羊出名的小岛,不是黑弗诺大港经常交易的对象,而“大船”这词让她莫名惊慌,或许心烦。
“他说黑弗诺现在有王了。”买羊人斜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
“这可能是好事。”恬娜说道。
镇生点点头。“或许可以赶走那些外地来的混混。”
恬娜和善地点了点她外地来的脑袋。
“但在港里,或许有些人会不太高兴。”他指的是弓忒的海盗船长,近年来,他们完全控制东北海域,长久以来连结群屿区中心岛屿的许多商船航程,都遭受扰乱或弃置,因此肥了海盗,却瘦了弓忒岛民。即便如此,海盗依然是大多数弓忒人眼中的英雄。天知道,说不定恬娜的儿子就是海盗船上的水手,说不定还比在稳定商船上更为安全。俗话说,“宁为猛鲨,不为驯鲱”。
“无论如何,总会有人不满。”恬娜反射地顺着话头接话,但感到非常不耐,因此起身续道:“我带你去看羊,你可以自己看看。我们不知道会单卖还是全卖。”然后她带那男人到牧地,留他独自一人。她不喜欢他,虽然他带来一、两次坏消息并非他的错,但他眼光浮动;她不喜欢他出现,她不会将欧吉安的山羊卖给他,连西皮都不卖。
他一无所获地离开后,她自觉心神不宁。她对他说:“我们不知道会不会卖。”说我们而非我是件蠢事,因为他未要求与雀鹰谈话,甚至没提到他,与女人议价的男人经常这么做,尤其在她拒绝他出的价时。
她不知道村人如何看待雀鹰的存在与不存在。欧吉安虽然疏远、沉默、在某些方面令人害怕,却依然是他们的法师、村民。他们可能会以雀鹰之名为傲,因为他住过锐亚白,也做过大事,像是在九十屿智取龙、将厄瑞亚拜之环从不知名处带回等等,但他们互不相识。他来后从未进过村子,只去过森林、野地。她从来没多想,但他和瑟鲁一样坚决避开村庄。
他们一定谈论过他。这是个村庄,村民都多话,但巫师与法师行事的流言蜚语传不远。事情太诡异,力之子的生活跟他们的比起来太过奇异,也太不同。“算了。”在中谷时,每当有人过度臆测某个暂留的天候师或他们自己的巫师毕椈时,她听过村民这么说,“算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
至于她自己,她留下来照顾、服侍这样一位力之子,对他们而言亦无可置喙,又是一种“算了”。她自己也不常去村里,他们待她称不上友善,也说不上不友善。她曾住在织工阿扇的小屋里、她是老法师的养女、他派镇生下山找她,这些都没问题;但她带那孩子来,脸孔如此丑陋。谁会自愿带着这样的孩子,在光天化日下行走?什么样的女人会是巫师的学生、巫师的看护?绝对与巫术有关,而且还是外地来的巫术。但话说回来,她曾是中谷那儿的富农之妻,虽然他已过世,而她是寡妇。不过谁搞得懂那些巫师的行为?算了,最好算了……
她迎面遇上路过花园栅栏的地海大法师,说:“据说有船从黑弗诺城来。”
他停步不前,动了一动,很快打住,但看来像要转身而逃,像老鼠躲避猎隼般落荒而逃。
“格得!”她说:“怎么了?”
“我不能,”他道:“我不能面对他们。”
“谁?”
“他派来的人。王派来的人。”
他的脸倏地死白,如同刚来时一般,同时四处环顾藏身之所。
他的恐惧如此焦急而毫无防备,让她只想到如何解救他。“你毋须见他们。如果有人来,我会赶走他们。进屋里来,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刚有人来。”他说道。
“是镇生,来买羊,我打发他走了。来吧!”
他跟在她身后,两人都进了屋,她关上门。
“格得,他们绝不会伤害你。他们也没理由这么做吧?”
他在桌边坐下,呆滞地摇摇头。“不,不。”
“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
“你在怕什么?”她问道,并非不耐,而是带着一丝理智的权威。
他举起双手盖住脸,摩挲太阳穴与前额,垂下头。“我曾经是……”他说:“我已不是……”
他戛然而止。
她拦住他的话头,说道:“没关系,没关系。”她不敢碰触他,以免任何仿若怜悯的举措加深他的耻辱。她气他,也为他而怒。“无论你在何处、拥有何种身分,你选择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与他们毫不相干!如果他们前来窥看,只能带着好奇离开。”这是云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恬娜渴望有个平凡但脑袋清晰的女性陪在身边。“话说回来,这艘船可能与你无关。他们可能是将海盗赶回家,哪天王如果终于办了这事儿,也真不错……我在橱柜后头找到几瓶酒,天知道欧吉安把它们藏了多久,我想我们俩都需要喝一杯,再吃点面包跟奶酪。小家伙吃过饭,跟石南去抓青蛙了,今天晚餐可能有青蛙腿可吃,不过现在先来点面包、奶酪,再配上酒。不知道是从哪儿来、谁送给欧吉安,也不知道放多久了。”她就这样絮絮叨叨,免除他回答的责任或误解沉默的尴尬,直到他羞耻感发作危机解除,吃了东西,喝下一杯陈年温润红酒。
“恬娜,我最好离开这里。”他说:“直到学会如何成为现在的自己。”
“到哪儿?”
“上山去。”
“像欧吉安一样流浪吗?”她看着他。她记得与他在峨团路上行走,讥笑地问他:“法师常乞讨吗?”而他回答:“是的,不过也会尽力回报。”
她小心翼翼问他:“你能靠当天候师或寻查师撑一阵子吗?”她斟满他的酒杯。
他摇摇头,喝口酒,别开头。“不能,”他说:“都不行,这类都不行。”
她不相信。她想反抗、想否认,想对他说:怎么可能,你怎么能这么说……好像你忘记了你知道的一切,你从欧吉安那儿、在柔克,还有在旅程中所学的一切!你不可能忘得了那些真言、真名,不可能忘了如何操控你的技艺!你的力量是你学到的,是你努力得来的!她吞下这些话,但喃喃道:“我不懂,怎么可能全部……”
“一杯水。”他说,轻轻倾倒杯子,仿佛要将它倒干。一阵沉默后,他说:“我不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年轻人的善良其实是种残忍……所以我还在这儿,必须继续走下去,直到我能回去。”
她不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但她听到某种责怪或抱怨的意味,而这样的话由他说出,分外令她震惊、气愤。她严厉地回了一句:“是凯拉辛带你来的。”
阖上门后的屋内显得特别昏暗,只有面西小窗邀进午后天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终于带着浅影般的微笑,举起酒杯对她致意。
“这瓶酒,一定是某位大商贾或海盗船长送给欧吉安的。”他说:“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连在黑弗诺时也没有。”他把玩厚玻璃杯,低头看它。“我会帮自己取个名字,然后穿过山区,朝我老家阿耳河河口及东树林走。他们现在该在晒稻草,晒稻草与收割时总需要人手。”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般脆弱、病容消瘦,会雇用他的人无非出于同情或残忍,而就算得到工作,他也做不来。
“路上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她说:“最近几年,到处都有小偷跟匪帮。镇生那家伙叫那些人是‘外地来的混混’,但无论如何,单独旅行已经不安全了。”
她透过暮色看着他的反应,突然惊觉:从来毋须惧怕旁人是何种感觉?需要学习如何害怕又是什么感觉?
“欧吉安也到处……”他开口道,又抿住嘴,他想起欧吉安是法师。
“岛南边,”恬娜说道:“很多人放牧,绵羊、山羊、牛群都有。他们会在长舞节前把牲口赶上山放牧,直到雨季开始。他们经常需要赶牧人。”她喝口酒,尝起来像龙的名字。“但你为什么不能待在这里?”
“不能待在欧吉安这儿,他们必定先来此找我。”
“他们来了又如何?他们会要你做什么?”
“成为我曾是的那人。”
声音中的凄寥让她一凛。
她沉默,试图忆起握有力量、身为被食者、峨团陵墓第一女祭司的感觉,然后失去一切、抛弃一切,成为只是恬娜,只是她自己;她回想曾经站在女性生命巅峰,有夫有子,然后失去一切,年华老去,沦为寡妇,毫无力量。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觉得自己不了解他的羞耻,或耻辱带来之痛苦。或许只有男人会如此感受,而女人习于羞耻。
或许蘑丝阿姨是对的,核肉消失时,壳也空了。
女巫之言,她想。为了转移他跟自己的注意力,也因为温润炙热的酒液让她的思绪、舌头更为急躁,她说:“你知道吗?我想过那时欧吉安愿教导我,但我不肯继续,却找个农夫嫁了,我那样做时就想——我结婚那天还在想——格得听到可会气极了!”她边说边笑。
“的确。”他说道。
她等待。
他说道:“我很失望。”
“生气?”她说。
“生气。”他说。
他为她斟满酒。
“我当时还有力量,能识得力量。”他说:“而你……你在那可怕的地方,那座大迷宫,在那黑暗中发光……”
“好吧,那你说,我该拿我的力量和欧吉安试着教导我的知识怎么办?”
“用。”
“怎么用?”
“像魔法技艺的用法。”
“谁用?”
“法师。”他略带痛苦地说。
“魔法意谓巫师与法师的技术、技艺?”
“还能有什么意思?”
“永远只能有这个意思吗?”
他思索,抬起头来瞥了她一、两眼。
“欧吉安在火炉那边教导我古语字词时,”她说:“它们在我口中就如同在他口中一样困难、一样简单,仿佛学习我出生前便使用的语言。但其余民间法术、巫力符文、咒语、规则、召唤力量,对我来说都是死的,是别人的语言。我以前常想,你可以给我战服,让我手持长枪、长剑、配羽等等,全副武装,但那都不适合我,对不对?我拿把剑做什么?这样就会让我成为英雄吗?我只会是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的我,连路都走不动。”
她啜一口酒。
“所以我脱下一切,”她说道:“穿起自己的衣服。”
“你离开欧吉安时,他说了什么?”
“欧吉安通常说什么?”
这句话又引出浅影般的微笑,他没说话。
她点点头。
过一会儿,她轻轻道:“他收容我,因为是你将我托付给他。在你之后,他便不想收任何学徒,而为了你、应你所求,他才会接纳一名女子。但他爱我、尊重我,我也爱他、敬重他。只是他给不了我要的,我也拿不起他给的,他知道。不过,格得,他看到瑟鲁时完全不一样,在他过世前一天。力量会识得力量——你这么说,蘑丝也这么说。我不知道欧吉安看到什么,但他说:‘教导她!’然后他说……”
格得等待。
“他说:‘人们会怕她。’然后说,‘教导她一切!别去柔克。’我不懂他的意思。我怎么可能知道?如果我当初留在他身边,我可能会了解,我可能可以教她。但我想,格得会来,他会知道。我那被错待的孩子,他会知道该教她什么、她需要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他非常低沉地说:“我看到——在那孩子身上我只看到——胡作非为的邪恶。”
他饮尽杯中酒。
“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他说。
门上响起敲门声。他立刻无助地转身站起,找寻藏身处。
恬娜走到门口,开了一条缝,还没看到就闻出是蘑丝阿姨。
“村里来了男人。”老妇夸张地悄声道:“好几个光鲜的人从港口来,搭乘人家说来自黑弗诺城的大船。有人说是来找大法师。”
“他不想见他们。”恬娜很软弱地说道。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想也是。”女巫说道。然后,在一阵期待的沉默后,“那他在哪里?”
“这里。”雀鹰说,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些。蘑丝瞄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他们知道我在哪吗?”
“我什么都没说。”蘑丝说道。
“如果他们来,”恬娜说道:“你只要叫他们走就好……毕竟你是大法师……”
他跟蘑丝都没听她说话。
“他们不会来我家的。”蘑丝说:“你想来,就来吧。”
他跟着女巫离开,只看了恬娜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那我该跟他们说什么?”她质问。
“什么都别说,亲爱的。”女巫说。
石南跟瑟鲁从沼泽回来,网袋里装了七只死青蛙,恬娜忙着割下蛙腿、剥皮,当捕猎者的晚餐。她刚结束工作,就听到外面的人声,抬起头,看到大开的门外有人站着:戴帽子的男人、一闪金色、一抹亮光……“葛哈女士吗?”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问道。
“进来吧!”她说。
五名男子进了屋内,在低矮屋中人数看起来有两倍多,个个高大英挺。他们环顾四周,而她看到他们眼中所见的景象。
他们看到一位妇人站在桌前,握着一把长尖刀,桌上放着一块砧板,砧板旁放着一小堆裸露的白绿色蛙腿,另一旁是堆肥胖胖、血淋淋的死蛙。门后阴影中躲藏着某个东西,是个小孩,但扭曲、变形,只有半张脸、枯爪手。在唯一一面窗户下,壁龛里的床上坐着一名高大削瘦的年轻女子,张大嘴盯着他们。她双手沾满血水、污泥,潮湿的裙子泛着沼泽泥水味。她发现他们看到她时,试着用裙子遮住脸,而露出大腿。
他们避不看她,也不看那孩子,只剩拿着死蛙的妇人。
“葛哈女士。”其中一人重复道。
“我是。”她回道。
“我们来自黑弗诺,受王派遣而来,”彬彬有礼的声音说道。逆着光,她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想找大法师,弓忒的雀鹰。黎白南王将于秋分之际举行加冕,还望大法师,王的尊主与至友,陪同准备加冕事宜,若蒙同意,也请为王加冕。”
那男子说话沉稳合礼,仿佛面对宫中仕女。他身穿朴素的皮革长裤与一件亚麻衫,虽因从弓忒港一路爬坡而满沾尘土,但看得出质料极好,在咽喉处绣有金线。
“他不在这儿。”恬娜说道。
村里男童从门口探进、退缩,又探头进屋,然后大叫跑走。
“葛哈女士,也许您愿告诉我们他的行踪。”那男子说道。
“我不能说。”
她看着他们一行人,起先感到恐惧,也许是受雀鹰的慌乱感染,抑或看到陌生人而引起的愚蠢不安,但逐渐消退。她站在欧吉安的屋内,很明白为什么欧吉安从未惧怕大人物。
“你们大老远过来一定很累了,”她说:“要不要坐一会儿?我有点酒,让我先把杯子洗起来。”
她端着砧板走到壁柜,把蛙腿收进橱柜,将残余刮倒入馊水桶(石南会提去给织工阿扇喂猪),在水槽洗净双手、手臂与刀子,倒入清水,冲洗她跟雀鹰刚用过的两只玻璃杯。柜子里还有一只玻璃杯和两只没有手把的陶杯。她把杯子放在桌上,为访客倒酒,瓶中余酒恰好足够他们享用一轮。他们对望,没有坐下,椅数不足正好作为借口,但作客之道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她送上的酒。每人一面礼貌地喃喃道谢,一面从她手中接过玻璃杯或陶杯。向她举杯致意后,他们啜饮一口。
“天哪!”一人赞道。
“安卓群屿,晚收年。”另一人睁圆眼睛说道。
第二人摇摇头。“安卓群屿,龙年。”他严肃地说。
第四人点点头,然后崇敬地又啜了一口。
第五人,也就是首先开口的人,将手中陶杯对恬娜再次高举,说道:“女士,您以皇室佳酿款待。”
“这是欧吉安的。”她说,“这曾是欧吉安的房子,现在是艾哈耳的。诸位大人知道吧?”
“是的,女士。王派我等前来此处,因为王认为大法师会来此地,而屋主去世的消息传到柔克及黑弗诺时,王更为确信。然而是龙将大法师从柔克带走。自那时起,既无只字片语,也无派差传讯予柔克或王。王的心意乃是想确知大法师是否身在此处,是否一切安好;这也是我等众人所企愿。女士,他到过此处吗?”
“我不能说。”她说,但这是拙劣又重复的谎言,她看得出来这些人都这么认为。她挺直背脊,走到桌后。“我的意思是,我不愿说。我想如果大法师希望来,他就会来;如果他不希望被找到,你们就找不到他。你们自然不会违抗他的意愿,硬逼他出现。”
其中最年长、最高大的男子说:“王的意愿就是我们的意愿。”
最先发言者较为安抚地说:“我们只是信使。王及诸岛大法师之间的事,我们无权过问,我们只求将讯息带到,同时获得回音。”
“如果可以,我会负责将你们的讯息传达给他。”
“回音呢?”最年长的男子质问道。
她什么都没说。最先发言者说道:“锐亚白领主听说我们的船舰抵达,便尽地主之谊,因此我们会在领主宅邸盘桓数日。”
她莫名感觉仿佛被设下陷阱,或被绞绳缩紧。雀鹰的脆弱,他对自己弱点的感受影响了她。心烦意乱之下,她利用她的外表——表面上只是守分的妇人、中年主妇。但这真的只是表面吗?这也是事实,甚至比巫师的伪装变形更微妙。她俯首,说道:“这比较适合大人贵体。我们这儿的生活非常俭朴,像老法师当年一样。”
“而且喝着安卓群屿的酒。”那名认出酒浆来历的人,眼神明亮,外貌英俊,带着迷人微笑说道。她继续扮演她的角色,头颈低垂。但在他们向她告别,鱼贯而出时,她知道无论她表面像什么或实际是什么,即便他们现在不知道她就是“环之恬娜”,也很快就会知道,因此也会知道她认得大法师本人;而如果他们下定决心要找出他的下落,向导非她莫属。
他们离开后,她大呼一口气。石南也如法炮制,终于闭上一直大张的嘴。
“真难得。”她以深沉、全然满足的语调说道,然后出去看山羊跑哪儿去。
瑟鲁从门后角落跑出,她刚刚用欧吉安的巫杖、恬娜的赤杨杖、自己的榛树棍,为自己组个小小屏障,与陌生人完全隔离。自他们来到此处后,紧绷、闪躲侧身走动、不敢抬头、低俯烧毁的半脸藏于肩头,那些她早早丢弃的姿态又重新出现。
恬娜走到她身边跪下,将她抱在怀中。“瑟鲁,他们不会伤害你。他们没有恶意。”
孩子不肯看她。她像块木头般地让恬娜抱着。
“你如果不愿意,我就不再让他们进屋。”
过一会儿,孩子在她怀里动了动,以沙哑浓重的声音问她:“他们要对雀鹰做什么?”
“什么都不会做。”恬娜说道:“不会伤害他!他们……他们是想来荣耀他。”
但她已了解,他们想荣耀他时,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否认他的损失、否认他因丧失而生的哀伤,强迫他以他不再是的身分行动。
她放开孩子,瑟鲁走到壁橱,拿出欧吉安的扫把,很吃力地扫着黑弗诺男人脚踏之处,扫走他们的足印,将足印的灰尘扫出门,扫下台阶。
看着她,恬娜做了决定。
她走到放着欧吉安三本大书的书柜前翻找,发现几枝鹅毛笔,一瓶半干的墨水,但半张纸或羊皮纸都没有。她咬了咬牙,很不情愿如此对待书这般珍贵对象——她在符文书空白末页轻划,撕下一段纸条。她坐在桌前,沾湿笔尖,开始书写。不足的墨水跟字词都让她难以下笔。自她坐在同一张桌前、欧吉安在她身后看望,教导她赫语符文与巫力符文后二十五年来,她几乎什么都没写过。她写道:
往中古到清溪的橡木农庄
说葛哈派去照看花园跟羊
书写与重读花了她几乎同等时间。这时瑟鲁已扫完地,在旁非常专心看着。
她加了两个字:
今晚
“石南在哪儿?”她问孩子,将纸片一折再折。“我要她把这拿到蘑丝阿姨的房子。”
她渴望自己去,去见见雀鹰,却不敢让别人看到她去,以免他们正盯着她,等她领他们找到他。
“我去。”瑟鲁悄声道。
恬娜敏锐地看了她一眼。
“你必须自己去,瑟鲁,穿过村子。”
孩子点点头。
“只能交给他!”
她再点点头。
恬娜将纸片塞进孩子口袋,抱着她,吻她,放她走。瑟鲁去了,不再蹲踞斜行,而是自由奔跑、飞跃。恬娜看着她消失在昏暗门外的暮光中,心想,像鸟儿、像龙、像孩子般飞跃。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