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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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疯子,也就是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背靠船桅,双臂环膝,头颈低垂,缩成一团坐着,他那头乱发在月光下看起来像黑色。雀鹰蜷缩在一条毯子里,睡在船尾。两人都没动。亚刃坐在船首,他已经发誓要亲自整夜看守。如果法师愿意假定这个疯子乘客不会趁着夜黑风高奇袭他或亚刃,那是他个人的选择。亚刃却宁愿有他自己的假设,于是就自行负起看守责任了。

可是,黑夜非常漫长,而且很平静。月光倾泄而下,一直没有变化。萨普利缩在船桅边,鼾声虽然不大,但延续得长。船只徐徐前进,到后来,连亚刃也慢慢睡着了。他惊醒过一次,看看月亮,几乎不见升高,便放弃了自许的守护职责,让自己舒舒服服睡起觉来。

与此次航旅的先前情形一样,他又做梦了。起初的梦零碎,却不可思议地甜美踏实。他先梦见“瞻远”桅杆的位置上长出一棵树,粗枝与树叶合成圆拱形。船前头有几只天鹅扑打着有力翅膀领航。前方远处蓝绿色的海面上,显见一座有很多白色高塔的城市。接着他置身其中一座高塔里,正在螺旋梯内往上爬,跑步爬梯的步履轻快急切。这些场景陆续变化、重现,并带出其它场景,但也都一一消逝无踪。突然,他置身在一处荒野,四周是吓人的朦咙暮色,恐惧在他心中滋长,直到令他无法呼吸。但他照样前进,因为他必须前进。走了许久后,他总算明白,在这片荒野上,“向前走”就是“绕圈子重回原路”。但他得出去、得离开呀。这个想法愈来愈紧迫,他开始奔跑起来。可是他一跑,圈子便向内缩小,地面也倾斜起来。他在越来越阴暗的光线中,环绕一个坑洞的内斜坡奔跑,越跑越快,那斜坡像个巨大漩涡,把人往黑暗里吸。他发觉到这一点时,脚下一滑,跌倒了。

“亚刃,你怎么啦?”

雀鹰在船尾问他。天空渐露鱼肚白,海水平静。

“没事。”

“做噩梦了?”

“没什么。”

亚刃觉得冷,右臂因为压在身子底下而抽筋疼痛,他闭上眼睛避开天光,但心里想:“他老是暗示这、暗示那,却从不清楚告诉我到底要去哪儿、何以要去、或为什么我应该去。现在,他还把那疯子拉来同行。那个疯子与我,是谁比较神经,竟然跟着他?他们两人或许彼此了解,因为他说,现在发疯的人是巫师。我本来可以留在家里,待在贝里拉的宫殿,我房里有雕花墙壁,有铺红毯的地板,有壁炉暖火,一觉醒来可以跟父王去打猎。我干嘛跟他来?他干嘛带着我?他说,因为这是我要走的路,但那是巫师之言,用宏辞把事情说得很伟大,意思却往往另有所指。要是我有一条路要走,就是回家,而不是在陲区无意义地漫游。在家里,我有责任要尽,现在,我倒成为逃避责任的人了。倘若他真认为有什么巫艺之敌在作怪,为什么他不自己出来,偏要我跟?他大可以带另一位法师协助他呀,法师多的是。他也可以带一队战士、一列船舰来啊。结果,派送上船的是一个老人和男孩,就这样子要去迎战重大的危险吗?简直胡闹。他八成疯了。正如他说的,他在寻找死亡。他寻找死亡,却要我同行。但我没疯呀,也还不老呀,我不想死,我不想跟他去。”

他支着手肘坐起来,望望前方。他们离开叟撒拉港时在他们前头升起的月亮,这时又在他们前头了,而且正在沉落。船后头的东边方向,天色灰蒙蒙露面了。天空无云,但阴沉愁郁。稍后,太阳转热,但非透亮,也无光耀。

他们整天沿着洛拔那瑞海岸航行,低矮的绿色海岸一直在他们右手边。陆上吹来微风,使船帆涨满。到了傍晚,他们经过最后一个长岬之后,微风没了,雀鹰在船帆注入法术风,“瞻远”便宛如隼鹰飞离腕际般,急急向前飞驶,把“丝岛”抛在后头。

丝染师萨普利整天瑟缩在同一处,显然害怕这条船,也害怕海洋,可怜号兮地在晕船。这时,他沙哑着声音说话了:“我们是向西航行吗?”

夕阳正面照在他脸上,可是,雀鹰对他这个蠢问题却很包容,还点头响应。

“去欧贝侯岛吗?”

“欧贝侯岛在洛拔那瑞岛的西边没错。”

“在西边很远的地方,说不定‘那地方’是在那个岛上。”

“‘那地方’像什么样子?”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看见它?它又不在洛拔那瑞!我找了好几年,四、五年了。在黑暗中、在夜里,闭上眼睛找,老是听见他呼唤:来呀,来呀。我却没办法去。我不是能在黑境中辨认路径的高明巫师。可是,在太阳底下,日光之中,也有一个地方可去。老慕迪与我娘是不会理解的,他们一直在黑暗中寻找。后来,老慕迪死了,我娘发疯。她忘了我们丝染所用的巫技,这件事影响她的脑筋,她想死,但我告诉她等一等,等到我找着‘那地方’。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要是亡者能够回生返世,就一定是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发生的。”

“亡者有回生返世吗?”

“我以为你晓得这种事情。”萨普利瞟了雀鹰一眼,停一停才说。

“我就是想知道它。”

萨普利没答腔。法师突然注视他,那是专注有力的正视,但他语气柔和:“萨普利,你是想找到一个永生的门路吗?”

萨普利也注视法师片刻,然后将蓬乱红褐的头埋在臂弯里,两手圈住脚踝,前后摇晃起来。似乎他一感到害怕就会变成这副德行;而一变成这副德行,他就不讲话,也听不进别人讲话了。亚刃泄气且嫌恶地转身走开。他们怎么可能与萨普利同在一条十八呎长的小船里,相处数天或数周?那样,无异于与一个罹病的灵魂同宿一个躯体……

雀鹰走来船首,到他身边,单膝跪在船梁上,望着昏黄的迟暮,说:“那人心性温和。”。

亚刃听了这话,没响应,只冷淡询问:“欧贝侯是干什么的?我从没听过这名字。”

“我也是看航海图才知道这名字,晓得这地方,详细就不清楚了……瞧那边,戈巴登的伴星!”

那颗晶黄色的星星高悬南方天空,它的下方,左边有一颗白星,右边有一颗蓝白色的星,合着照亮幽暗的海面。三颗星形成一个三角形。

“它们有名字吗?”

“名字师傅也不晓得它们的名字。欧贝侯岛和威勒吉岛的居民说不定有替它们取名,我不知道。亚刃,现在,我们在那个‘终结符号’底下,要进入奇异的海域了。”

男孩没答腔,只注视无边海洋上方那些无名星斗,表情好像很厌恶。

南方春季的温热覆罩海面,他们在其上西航,日复一日。天空虽清朗,但亚刃老觉得天色阴郁,好像日光是透过玻璃斜射。游泳时,海水温热,不太能使人神清气爽。腌渍的食物一点也不美味。一切都让人不爽不快。只有入夜时,星星一天比一天亮,他会躺着观看,直到睡着。一睡着就做梦,老是梦见那片荒野、那个坑洞,或是一处被悬崖包围的山谷,或是低空下的一条下坡长路。而不管梦见哪里,总是很暗,而且他内心非常害怕,又没有脱逃的希望。

他一直没向雀鹰提起这些梦。重要事不论哪一件,他都不对雀鹰讲,只聊聊航行中的日常琐事。至于雀鹰呢,他本来就是一直神游物外,现在更是习以为常地沉默了。

亚刃总算明白自己多么傻,竟然把一己身心全部交托给一个惶惶难安、秘不外宣的男人。这个男人只会听任内心冲动宰制,一点也不晓得掌控个人生命,遑论拯救自己的命。照目前情形看,他已经情绪异常了。亚刃认为,异常的原因是,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巫艺忝为人世间强大的力量,却失败。

现在,那些知晓巫术秘法的人应该很清楚:像雀鹰及历代术士巫师等人,他们获得名望与权力的魔法,实际上没有多少诀窍可言。那些魔法顶多只能利用一下风、天气、医疗草药等等,或者巧妙展示雾、光、变形等幻象,但这些技艺都只是把戏,唬唬无知者倒还可以。事实终究没变,巫术并不能予人真实力量去凌驾他人,也完全不能用来对抗死亡。法师与常人无异,并没有活得比较长久。他们空有许多诀窍,却连把逐渐逼近的死亡多拖延一个时辰也办不到。

即使在小事方面,巫艺也不值得信靠。雀鹰一向吝于运用技艺:只要可行,他们就藉自然风航行;他们的食物是靠钓鱼而来,用水也同任何水手一样俭省。在断断续续的逆面阵风中接连航行四天之后,亚刃问雀鹰,要不要在帆内注入一点点顺风,雀鹰摇头,他便问:“为什么不呢?”

“我不会要求一个罹病的人去赛跑,”雀鹰说:“也不会在一个负荷沉重的背上多添一颗石头。”亚刃搞不清楚他是指他自己、亦或指整个世界。雀鹰每次回答问题时总是很勉强,答案又很难懂。亚刃心想,这不多不少就是巫艺的本质:在意义上做有力的暗示,却什么也没说;在行动上保持无所作为,以意味无上的智慧。

亚刃本来一直努力不理萨普利,但根本不可能。且无论如何,开航不久他便发觉,他与那疯子竟有一种盟友关系。萨普利的乱发旦言谈破碎不全,使他显得疯,但他其实不是很疯——或者说,不是很纯粹的疯。真的,他最疯狂的一点,恐怕只是“怕水”这一项而已。要他上船来,已是鼓足勇气了,而他的恐惧一直都没有减少。他老是低着头,以求无须见到海水在周围汹涌起伏,也无须见到船只薄弱的外壳。若在船上站立,他会晕,所以一直紧靠桅杆。亚刃头一回下水游泳,从船首投海,萨普利见状,惊骇大叫。等亚刃爬回船上时,那可怜的男人吓得脸色铁青,说:“我以为你想溺死自己。”亚刃听了只能笑。

下午,萨普利趁着雀鹰静坐冥思,不听也不想的机会,很小心沿着船梁走到亚刃旁边,低声说:“你不会是想死吧?”

“当然不。”

“他却想死哩。”萨普利说时,下巴朝雀鹰努了努。

“你何以如此说?”

亚刃的口气颇见派头。在他而言,那是自然而然。萨普利的年纪虽然长他十至十五岁,也当那种口气是自然,便马上礼貌回答——虽然照例破碎不全:“他想去……那个秘密所在。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不相信……那个应许。”

“什么应许?”

萨普利抬眼对亚刃投去锐利的目光,他那双眼睛颇含一些男子气概——虽然他的男子气概已经损毁。不过,亚刃的意志比他的眼光更强。萨普利很小声回答:“你知道嘛,就是生命,永恒的生命。”

巨大凉意流遍亚刃全身,让他想起那些梦:荒野、坑洞、悬崖、暗淡的光线。那是死亡,是死亡的恐怖。他之所以必须脱逃、必须找到一条路,就是要逃离死亡。可是,门坎站了一个头顶披覆黑影的身形,手执一抹微光,那微光比珍珠还小,而它就是不朽生命的微光。这一回,亚刃是初次与萨普利的目光相迎,那是一双淡棕色的眼睛,相当清亮。亚刃在那对眼里发现自己业已了然,也发现萨普利所知与他略同。

“他,”丝染师傅朝雀鹰动动下巴,说:“他不肯放弃他的名字。没有人能从头到尾一直执持自己的名字,那条路太窄了。”

“你见过那条路吗?”

“在黑暗中、在我脑袋瓜里见过。但那还不够,我想去那里亲眼瞧瞧那条路。同样,我也要用眼睛在这尘世找一找。万一……万一我死了而找不到那条路、找不到那地方,怎么办?多数人无法找到它,他们甚至不晓得有它存在。而我们当中也只有一些人具备力量,但就算具备力量,仍是难,因为你必须放弃力量才能到那里……不再有咒语、不再有名字。真的太难了,没办法在脑袋里进行。而且,人一死,头脑也跟着死。”每提到“死亡”两个字,他就痛苦一次。“我希望预先知道我能回来。我想去那里,去生命那边。我希望活着,希望有安全。我顶讨厌……顶讨厌这片大海……”

丝染师傅缩起四肢,有如蛛蜘坠落时缩起四肢的模样。他特别把刚硬的头垂在两肩之间,以便遮掩海洋的视象。

那次之后,亚刃没再躲避交谈机会,因为他知道,萨普利不但与他看法一样,连恐惧也相同。既然如此,那么,万一碰到最糟的情况时,萨普利可能会协助他对付雀鹰。

他们在时吹时止的平静微风中,缓缓西航。雀鹰假装是萨普利在引导他们,其实不是。萨普利对海洋一无所知,也从没看过航海图,从没上过船,怕海水怕得要死。其实,引导他们的是法师,而且法师故意引导他们走错路。亚刃现在已经看出来了,也想通了原因。大法师知道:他们及其余同类都在寻找永生,而且有的已获应许、有的受了吸引正朝那应许迈进,最后说不定可以找到。身为大法师,内心的骄傲及自负使他担心别人可能已获得永生,他嫉妒他们,也怕他们,不希望有人比他还了不起。所以他有意航进开阔海,远离所有陆地,直到他们完全偏离,无法重返世界,最后就在那地方渴死。反正他自己也会死,所以得防止别人获得永生。

航程中,有时雀鹰会对亚刃说说如何驾船的琐事,与他一同在温热的海中游泳,或是在大颗星星之下向他道晚安。可是现在,对这男孩而言,那些都毫无意义。他有时注视他同伴,看着他那张坚毅、严峻、包容的脸庞,心中会想:“这是我的大师,也是朋友。”他好像无法相信自己会怀疑这结论,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心生怀疑,然后就会与萨普利交换眼色,互相警告多留神这个共同敌人。

每天虽然日照炙热,却单调。它的光亮躺在徐摆慢晃的海水之上,宛如一层虚假的装饰。海水蔚蓝,天空也蔚蓝,一无变化或遮荫。微风时吹时停,他们得转动船帆去迎合,如此这般,缓慢地航向无尽。

一天下午,他们总算遇上轻缓的顺风。接近日落时分,雀鹰手指天空,说:“看。”船桅上方高空有一排海雁横空飞翔,整体看来,宛如一个黑色的神秘符号在天空摆动,向西飞去。“瞻远”尾随,第二天便可见到一大块陆地。

“那就是了,”萨普利说:“那个岛,我们必须去那里。”

“你找寻的地方在那岛上?”

“对。我们必须上岸。最远到此了。”

“这陆地想必就是欧贝侯岛。再过去,这南陲地带还有个威勒吉岛。威勒吉岛的西边有很多西陲岛屿。萨普利,你确定这里就是?”

洛拔那瑞的丝染师傅听了,生起气来,以至于他惯有的退缩神色再现眼中,但是他说话倒不显得疯,亚刃心想,至少不像很多天前在洛拔那瑞岛与他初次交谈时那么疯。“对,我们必须上岸,已经航行够远了。我们要找的地方就是这里。我知道是这里没错,你要我发誓吗?要我以我的名字起誓吗?”

“不行。”雀鹰仰头看看比他高的萨普利,厉声说。萨普利已经站起来,紧抓着桅杆,眺望前方那块陆地。“萨普利,不要乱发誓。”

丝染师傅皱着眉,好像处于怒火或痛苦中。他凝望船只前方,那片呈蓝色的远山浮在起伏颤抖的水面上,说道:“是你找我当向导的,我说就是这里,我们必须上岸。”

“我们反正是要上岸的,得补充饮水。”雀鹰说着,走向舵柄。萨普利在船桅边那个老位子坐下,口中喃喃。亚刃听见他说:“我以自己的名字发誓,以我的名字。”他讲了好几次,而每次讲时,就宛如遭受痛苦般皱眉一次。

北风吹拂下,他们勉强靠近岛屿,然后沿岸行驶,想找个海湾或登岸口。可是,炽热的阳光下,只听见海浪轰隆轰隆拍击北岸。内陆的绿色山脉在同样的阳光下烤炙着,山坡被绿树披覆,直达山巅。

绕过一个岬角,他们总算瞧见一处半月形深湾及白色沙滩。由于海浪受阻于岬角,这里显得风平浪静,似乎可以让船只泊岸。只是海滩及海滩上方的森林,完全不见人迹,也没看到船、房舍屋顶、与炊烟。“瞻远”一入湾,微风即止,湾内平静无声且燠热。亚刃划桨,雀鹰掌舵。仅有的声音是船桨在桨座转动的声音。海湾上方,绿峰耸立夹峙,太阳在水面铺展一片片白热之光。亚刃都能听见自己耳内血液怦怦流动的声音。萨普利已经离开那个算是安全的船桅边,匍匐在船首,紧张地抓着舷缘,面朝前方盯着陆地。雀鹰黝黑的疤脸汗水晶莹,宛如涂了油。他的目光不停巡视海面的低浪和绿树覆盖的峭壁。

“好啦。”他对亚刃和船只这么说。亚刃大幅用力划桨三次后,“瞻远”轻轻碰着沙地。雀鹰跃出船外,藉波浪的最后冲力,把船推上岸。他两手合推时,绊了一跤差点跌倒,靠着船尾稳住自己。他再使劲一拉,把船拉入正要向外回流的海浪中。船只悬在海洋与海岸中间时,雀鹰竟又快速跨过船舷跃入船内。“划!”他一边喘气大喊,四肢伏地,一边满头大汗,用力呼吸。他抓着一枝矛——一枝两呎长的铜尖掷矛。那枝铜矛是从哪里来的?亚刃手执船桨愣在那儿时,另一枝掷矛飞来,矛尖朝外射中船梁,梁木裂开,矛头颠倒弹回。海滩远处低矮峭壁的树下,人影幢幢,有的跑跳、有的低伏。空中传来轻轻的口哨声和飕飕声。亚刃猛地把头低伏胸前,弓背拼命用力划,两三下便划开浅摊,掉转船首,驶离海岸。

萨普利在亚刃背后的船首大叫。亚刃感觉两只手臂被人抓住,抓力来得太突然,致使船桨跳离海水,其中一枝较粗的一端正好打中他的腹窝,害他一时两眼昏花、呼吸中止。“转回来!转回来!”萨普利大喊,船身突然一晃,触礁了。亚刃回神抓到船桨,立刻大怒转头。

萨普利不在船上。

四周,湾内深色的海水在阳光下起伏闪耀。

亚刃愣了,再次回头时,瞧见雀鹰伏倒在船尾。“他在那边。”雀鹰指着旁边说,但他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只见海水和耀眼阳光。

绑在一根投掷棒上的矛,投射在船身外数码处,无声息落水消失。亚刃死命划了十或十二下,总算让船只再回海域,他这才又看一眼雀鹰。

雀鹰两手和左臂都是血,一手拿着一小团帆布,抵住肩膀。船板上,一枝铜矛尖横躺在那儿。刚才亚刃瞥见他拿着一枝矛时,想必不是他拿着,而是被投射而来的矛尖刺入肩膀,长矛竖在所刺的伤口里。雀鹰当时正在张望海水与白色沙滩之间的地带,那地带有些细小的人影在热气蒸腾中晃动跑跳。

他终于说:“继续划吧。”

“萨普利他——”

“他没跳上船。”

“淹死了吗?”亚刃不相信地问。

雀鹰点头。

亚刃继续划桨,直到沙滩变成一条白线,横在森林和高大的绿色山巅底下。雀鹰坐在船舵旁边,手上仍拿着那块帆布抵住肩膀,但完全没去留意它。

“他是被矛射中的吗?”

“他自己跳水的。”

“可是他……他又不会游泳。他怕水呀!”

“嗳。非常怕。他想——他想去陆地。”

“那些人为什么攻击我们?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是敌人。你能不能……帮我弄一弄这伤口?”亚刃这才瞧见他压住肩膀的帆布,整个湿透,颜色鲜目。

那枝矛击中肩窝与颈骨之间,刺破一条大血管,所以血流不止。在雀鹰指示下,亚刃把一件亚麻上衣撕成布条,当作伤口的临时绷带。雀鹰说要那枝矛,亚刃把那枝矛放在他膝上,他伸出右手覆在锋刀上。那锋刀狭长如柳叶,是用青铜粗略打造的。雀鹰作状要施法,但过了一下,他摇头,说:“现在没力气施法,得缓一缓。伤口应该会没事才对。亚刃,你能把船驶出海湾吗?”

男孩默默走回桨边,弓起背开始这项任务。他均匀柔软的体格相当有力气,不久就把“瞻远”带离半月形海湾,进入空荡海洋。陲区漫长的正午平静覆罩洋面,船帆下垂。在热气笼罩中,太阳毫不留情地透射光芒,绿色山巅在酷热中仿佛摇晃跳动。雀鹰倒卧在船板上,头部靠舵柄旁的船梁支持。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双唇和眼睑半阖半开。亚刃不想看他的脸,只好死命盯着船尾。热气在水面上晃动,宛如整个天空满满织了蜘蛛网。他的手臂因疲惫而发抖,但他继续划。

“你划到哪里了?”雀鹰稍微坐起身来,哑着嗓音问。

亚刃转头,看见那个半月形海湾又一次把它的绿臂弯往船只四周伸绕过来,那条白色的海滩线又在前方,山脉也众集在他们头上。原来,他把船转了一大圈回来而不自知。

“我划不下去了,”亚刃说着,放下船桨,走去倒在船首处。他一直想着,当时萨普利就在他的后头,在船上那根桅杆边。他们相处了好几天,如今死得那么突然,毫无道理可言。没一件事让人想得通。

船只漂浮在水面上,船帆垂在帆柱上。由于潮水开始往湾内流,船只舷侧便慢慢转向入湾的海潮,一点一点往内推,推向远处那条白色沙滩线。

“‘瞻远’。”法师抚慰地呼唤船名,再用太古语讲了几个字词,船只轻轻摇了一下,然后缓缓向外滑出,越过明灿的海水,离开了海湾。

但不到一个时辰,她又轻轻慢慢地不前进了,船帆也再度下垂。亚刃回望船内,看见他同伴和先前一样躺着,但头部稍微往后落下一点,眼睛也阖着。

这下子,亚刃感到一股沉重欲呕的恐惧,这股恐惧在心中扩大,扩大到使他无法再有动作,仿佛身体被细绳缠绕,脑子也迟钝起来。内心没有冒出勇气来,好让他抵抗这恐惧,有的只是类似恼恨的模糊感受,那感受让他开始怨怪这种歹运。

他不应该让船只在这里漂荡,因为这里靠近嶙峋海岸,而海岸陆地上有个会攻击陌生人的族群。他心里很清楚这利害关系,但这利害关系没有多少意义。不这样又能怎样呢?难道要他把船划回柔克岛?他茫然了,在浩淼的陲区里,完全无望地茫然了。船已出航数周,现在他无法把船只带往任何一座友善的岛屿。只有依靠法师的指引才能办到,可是雀鹰受伤,无能为力——他的受伤与萨普利的死同样突然而无意义。看他的脸,已经和以前不一样,变得松弛泛黄,可能垂然待毙。亚刃想到应该把雀鹰移到遮阳篷底下,让他免受日晒,并拿水给他喝。失血的人需要喝水。但他们已经缺水好些天了,水桶几乎是空的。没喝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所有事都不行了,都没有用了。好运已尽。

数时辰过去,太阳渐沉,薄暮热气笼罩亚刃,他坐着没动。

一阵凉风掠过他的前额。他举头一望,是晚上了,太阳已沉落,西边天际呈现暗淡红色。微风由东边吹来,“瞻远”慢慢移动了,在欧贝侯岛的外围,绕着陡峭多林木的海岸。

亚刃在船上转身去照料同伴。他先把雀鹰安置在遮阳篷底下一个临时铺就的床位,再拿水给他喝。亚刃手脚利落,且不让目光去看到绷带——那绷带实在该换了,因为伤口一直流血没停。虚弱不堪的雀鹰没有说话,甚至在急切喝水时,两眼也是闭的。大概喝完水更渴,便又睡了。亚刃静躺着,等到微风在黑暗中又止息时,没有法术风取代,船只便在平静晃动的海面上再度闲荡。这时,耸立在右手边的山峦,黑漆漆的,背后衬着星斗满布的壮丽天空。亚刃久久凝望它们,觉得那轮廓似乎熟悉,好像以前见过,好像这辈子一直认得。

他躺下睡觉时,面孔朝南,可以看到那方向的黑色海面上空,高悬着明亮的戈巴登星。戈巴登星下方,是构成三角形的另外两颗星,逗二颗星底下,另外升起一条直线,形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形。再接下去,随着夜深,另外两颗星星跳脱黑色与银色合成的水平面。它们也是黄色的,与戈巴登差不多,只是淡些,由右至左从上方那个根基三角形倾斜而出。如此看来,这八颗星就是九颗星当中的八颗了。据称九颗星构成一个人形,或说构成赫语的“亚格南符”。就亚刃双眼所见,世上没有人长得像这个星星人形,若要说像,这个人就是被奇怪地扭曲了。不过,这形状有个勾臂、又有横的一划,说是符文倒很明显,差的只是它的脚:还欠最后一划才算完整,而那颗星星还没升出海面。

亚刃等着看那颗星,等到睡着了。

他黎明醒来时,“瞻远”已漂离欧贝侯岛。雾气掩盖岛屿海岸,只看得见山巅。南方蓝紫色的海面上方,雾气较薄之处,最后几颗星星仍在淡淡放光。

他看看同伴。雀鹰呼吸不匀,宛如在睡眠表象之下钻动的那份疼痛,想打断呼吸却没能打断。在寒冷而无阴影的光线中,他的面孔因露出皱纹而显老。亚刃看着他,见到的是个力量尽失、没了巫艺、没了力气、甚至也没了青春,什么都没了的男人。他没有救起萨普利,也没有转移射向他的尖矛。是他把他们带入险境,却没有救他们。现在萨普利死了,他自己在垂死,亚刃也将死去。如此一无所获,如此一切徒劳,都是这男人的错误使然。

亚刃就这么用绝望的清澈双眼望着雀鹰,但什么也没看见。

山梨树下的喷泉,雾中奴隶船的白色法术光,或丝染之家颓败的树园,这些记亿一个也没来扰动他。他心中也没有任何豪气或顽强被唤醒。他望着黎明掩映的平静海洋。海面上低平但大片的波纹染上色彩,看似浅色紫水晶,像在梦中那么轻淡无力,完全没有“现实”的吸引力或活力。深陷在这梦境和海洋之中,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有鸿沟、虚空。连深度也没有。

这条船任随海风的兴致向前移动,不但时走时停,而且速度缓慢。欧贝侯岛的山巅在船后方缩小成黑点,山巅后方是渐升的太阳。海风飘送过来,把这条船带离陆地,带离世界,带进开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