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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剩下的我来弄,你上去写作业吧。”贺南鸢夺过黎央手里的簸箕,打发对方上楼。
黎央看着不是很情愿,但最后还是在贺南鸢严厉的注视下上了楼。
楼下一整层空间只剩我和贺南鸢,还有那只仙气飘飘的小羊羔。
我见小羊竟然在吃地上的花生,忙过去一把将它抱起来:“你怎么乱吃东西?”我问贺南鸢,“羊吃花生没事吧?”
贺南鸢看了看那羊,说:「没事。」
我一愣,心里打了个突:“你怎么……怎么突然说层禄话了?”
贺南鸢冷笑了下:“你不是听得懂吗?”
我反思了下,发现应该是方才和黎央的对话露了馅儿,黎央那小孩傻乎乎完全没反应过来,但贺南鸢却一下子就意识到问题所在。
“还好,就听得懂一点点而已。”我干笑着道。
“你听得懂为什么要在我舅舅面前装听不懂?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贺南鸢冷着脸,眼里再次升起警惕与戒备。
好嘛,一招打回解放前。
“误会,真的是误会。”我大叹一口气,试图狡辩,“我真的就只能听懂一点。我没想骗你舅舅,我骗他干什么是吧,听不听得懂又有什么区别呢?”
贺南鸢还是不信:“谁知道你们这些夏人想干嘛。骗人的话一套一套,永远从你们嘴巴里听不到真话。”
我瞬间觉得有点心虚,但要是告诉他我一早就学了层禄语,能跟他自由会话,听说无碍,我又怕他怀疑我学层禄话的动机。严初文既然能看出我和摩川的异样,贺南鸢这小孩这么聪明,难保他看不出来。
“我和你父亲不一样的。”我敛起笑意,郑重其事地说道。
贺南鸢长眉蹙起,厌恶道:“他才不是我父亲!他就是个……人渣。”
记得他上次说过,他阿妈的信印还在那渣男手上呢。
层禄人对信印十分看重,甚至将认为它是人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死后,结婚的就落葬交换后的信印,没结婚的就落葬自己的信印,反正不管怎样,都是要有信印的。
白珍去世这些年,信印始终无法追回,在层禄人看来是灵魂都无法安宁的大忌,也不怪贺南鸢和摩川提到那个海城渣男就咬牙切齿的。
“那你,有想过去找这个人渣吗?”我问。
贺南鸢将地上最后一点瓜子壳扫净,声音渐低:“舅舅不让。”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他说他会想办法,让我不要操心。”
我抱着小羊坐到沙发上:“你有没有渣男的照片名字之类的?我好歹在海城也有些朋友,或许可以帮你问问?”
贺南鸢犹豫片刻,靠墙放好扫帚和簸箕,大步跑上了楼。
没两分钟,他就又下来了,手上抓着一条金属的项链。
来到我面前,他喘着气,摊开手掌:“只有这个,是他当年留给我阿妈的定情信物。”
他掌心上躺着枚爱心型的银色吊坠,因为氧化,表面已经有些发黑。我小心拿起来,从一侧轻轻按下,爱心立刻像书本一样打开,露出里面已经褪色的男人照片。
男人大概二十多岁,是一副多情的好相貌,我不愿承认,但就气质这块来说……我与他确实存在某些方面的共同点。
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有种远离人间疾苦的不谙世事,和良好家世堆积出来的肆意妄为。
怪不得贺南鸢对我敌意这么大,原来是从我身上看到渣男的影子了……
“他说他是搞艺术的,名叫贺均,是海城人。”贺南鸢垂眸道,“我上网查过,没查到叫贺均的海城艺术家,说不定是个假名。”
我掏出手机,对着渣男的照片拍了两张照,将项链还给了贺南鸢:“我帮你问问我的朋友,他们公司经常为一些艺术展做宣传工作,说不定会有消息。”
贺南鸢收回项链,闻言点了点头。
而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下一刻紧闭的木门被从外推开,摩川走了进来。
他一下注意到我和贺南鸢一坐一站的姿势,视线从高到低扫过,表情没什么变化,眼里却是明晃晃的询问。
“我……”我正要跟他解释,贺南鸢就打断我。
“他听得懂我们说话,你好好审审他。”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上了楼。
我:“……”
不是,我以为这茬过去了,这怎么河都没过就给我把桥拆了?
一室静谧,小羊才出生没多久,还在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年纪,刚刚吃了点花生,这会儿就困了,趴在我臂弯里睡得安然。
摩川缓步走到茶几旁坐下,还是他方才坐过的那个对着窗户的位置。
“羊哪儿来的?”
我摸着小羊身上又软又卷的胎毛,笑道:“山下奶奶家的。”托起小羊的脑袋给他看,“你有没有觉得它长得很好看?”
摩川沉默了几秒,不解道:“……羊不都长这样吗?”
这句话就好比我在国外时那些老外总说“亚洲人都长得一样”,让人不自觉就很想与他据理力争一番:“怎么会一样?你仔细看看,这大眼睛,这长睫毛,这粉嫩的嘴巴和鼻子!他跟你长得多像啊,你怎么能说他长得跟其它的羊一样呢?”
摩川这次沉默得更久了:“所以,因为它长得跟我像,你就给抱上来了?”
“跟那家奶奶说过的。”我将怀里的小羊递向摩川,“你抱抱看,它特别乖。”
摩川盯着那只羊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抱在怀里,我让他别动,保持这个姿势,然后掏出手机连拍数十张照片。
拍完照,摩川抱着羊,与我一同朝大殿走去。
“今天怎么突然就开会了?”我问。
“本来每三个月就是要开一次会的。”摩川摸着怀里的羊道,“每次都是差不多的流程——我提议,他们否决,最后把我数落一通。”
一想到这样的非难他已经经历过许多次,我牙根都咬紧了:“那些老头说话也太难听了。”
“他们中最年轻的也要七十了,我应该……是可以把他们全都熬死的。”摩川看着倒是很乐观,“慢慢来吧,有些事也不适合一蹴而就。”
回到大殿,摩川将小羊放到一块蒲团上睡觉,随后便开始了对我的“审问”。
“你什么时候学了层禄语?”
他做着抄经前的准备工作,翻开经书,展开宣纸。我见状忙上前帮忙,替他研磨墨汁。
“就是……大四那会儿学的。”
他执起笔,等着我的墨:“学到什么程度?”
我打量他的神色,不像生气,便道:“愿你远离盖缠,得无碍解脱;愿你永除恶业,得无漏福德。”
他大概没想到我连这么复杂的句式都能听懂,瞬间有些怔愣。
手里还姿势标准地捏着笔,他侧头看着我,一副“你小子可藏得真深啊”的表情。
我被他看得内心忐忑不已,往回找补道:“其实也没有很好,就听得懂,说就没这么好了。”
他眼睫颤了颤,垂下眼,陷入沉思。我虽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这会儿应该是在想他到底当着我面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
他长久地没再说话,我磨好墨后,他斜着笔尖舔了舔墨,悬笔于纸,很快落下第一个字,这才启唇轻声吐出一句层禄话:「狡猾的夏人。」
我掏了掏裤子口袋,掏出一小个纸包,殷勤地递到他面前:“我这不也是,没找到能坦白的时机吗?别生气了,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拆开纸包,里头是一只小小的银色耳钉,做成了牡丹花层层绽放的造型,十分精巧别致。
在摩川耳垂上比了比,我满意道:“我在饰品铺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你戴着会好看。”
摩川看了眼,放下笔,将右耳耳垂上的耳钉取下,换上了我给他买的银色牡丹耳钉。
这耳钉和小拇指的指甲盖差不多大,这样的大小,一般是很难对细节进行把控的,层禄族的老工匠却连每瓣花瓣都雕琢得栩栩如生,可见其功力。
“好看?”摩川戴好了,放下手问。
他容色本就妍丽,艳的配艳的,就是双倍的加成,哪有不好看的道理。
“好看。”视线扫过门外,见没有人,我飞快往他脸上啄了一口。
“大殿上不可胡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嘴上说着教训的话,脸上却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
我“哦”了声,一个耳朵进,另一个耳朵出。
他一边抄经,我就一边给他磨墨,不时地聊上两句。
“层禄男子也有蓄发的习俗,我看小楼里前几任言官都是长发,你怎么是短发?”
十一岁见到他时,他好像就是短发了,今天要不是那几个老头点出来,我还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现在一想,确实,为什么就他是短发?
摩川没什么藏着掖着的想法,很爽快就为我解答了:“我小时候是长发,后来去夏人的学校上学,他们觉得我长发很奇怪,说话也听不懂,就开始排挤我,孤立我。一气之下,我就把自己的头发剪了。”
剪了后,放假回来老言官见了,气得脸色铁青,将他鞭打一顿,关进了小黑屋。那一次,足足关了三天三夜。
老言官的打骂,他从小受着,但从来不会认错。只要他认为没有错的,就会一直奉行,哪怕别人告诉他是不对的,他也绝不会听。
言官必须与俗世亲人断绝关系,他偏不;层禄男子都要蓄发,他就剪短;频伽合该圣洁无欲,他爱上了男人。
桩桩件件,都是于礼制不合,于祖训相悖。
我以前竟然还觉得他是封建糟粕,现在看来,他明明是匹难以驯服的野马。
贺南鸢渣爹的照片,我当晚就发给了沈静。她在海城知名的广告公司工作,他们公司每年都要承接全国众多艺术展的宣传工作,我想着她那边可能会有有用的信息。
【我是管财务的,客户这方面还真不归我管,我替你问下蒋博书吧。】
当我看到她的回复时,她早就去问了蒋博书,并且蒋博书的消息已经往我这儿来了。
【你找的这个人,是不是姓贺?】
我一看有戏,直接就给他打去电话。
本以为,找到渣男,是替摩川,替贺南鸢解了心头烦忧,是大好事一件。结果出乎意料的,反倒成了我与摩川在一起后,爆发的第一场矛盾。